圣上没出声,显然是默许,握住锦书一只手,轻轻方才自己面颊上,先是一笑,随即开口。
“你啊。”他只勉强说了两个字,忽的泪如雨下,这样刚强的男子,生母早早离世时没有哭,朝局困顿时没有哭,却在这样的夜晚,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泣不成声。
半晌,他才道:“楚王呢?”
宁海总管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在外边呢。”
“叫他过来,”圣上低头去亲吻她手指,静静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带她走吧,太医令跟着,直到她转好为止。”
“是,”他今夜情绪不稳,宁海总管不敢有半分违逆,先是应了,随即那话才在脑袋里一转:“啊?”
“圣上,”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您说?”
“叫楚王来,带她走吧,”圣上没有抬头,只仔细瞧着锦书,目光柔和,像是最后的告别:“她在宫中,在朕身边,总是怏怏不乐,朕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会喜欢朕的,哪怕是心里,留一道小小缝隙也好……”
“算了,”他短促一笑,既凄凉,又萧瑟:“叫她走吧,离开长安,同承安一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宁海总管是知道圣上如何恩宠贵妃的,说是心头肉,都没半分夸张,可就是这样,才更加惊骇。
“圣上,您再想想吧,”他一恐圣上明日反悔,再生波折,二来见他如此,终究不忍:“叫贵妃离开,您舍得吗?”
“舍不得又能如何?”圣上面色惨白,不见半分血色:“现在放她走,将来她偶然回忆起朕,大概会觉得……朕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坏吧。”
“走吧,走吧,”他站起身,身体不觉摇晃几下,目光无神,似是不支:“叫承安过来守着,明日转好些,便带她走。”
“记得快些,”最后看她一眼,圣上道:“朕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反悔。”
宁海总管满心骇然,这会儿见圣上面上凄然,竟生几分叹息,转头过去,正待出去叫楚王过来,一侧太医令却神情为难,屈膝在一侧跪下。
“圣上,”太医令语气有些艰难,在圣上注视下,一字字道:“贵妃脉如玉盘,已有滑像,有孕……临近两月。”
第131章 前世(十八)
太医令语气微颤, 一句话说完, 便垂首跪地,静默不语。
一室寂寂。
圣上僵立许久,似是方才缓过神一般,大喜过望,转身去看塌上锦书尚且泛白的面颊。
“……孩子, ”他坐回床边, 手指微颤, 想要去抚摸她肚腹,然而还没等伸过去, 又意识到自己手掌发凉, 搓动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扶上去:“朕的骨肉。”
就这样坐在塌边, 他没有再理会宁海总管和太医令的意思, 只静静瞧着锦书,似乎那就是一切一般。
宁海总管本以为圣上决意叫楚王带贵妃离去, 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可这会儿, 只怕不可能了。
谁能想到,贵妃已经有了身孕呢。
然而他就这么停在一边儿, 终究不是个事儿, 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圣上,那奴才……还要叫楚王殿下过来吗?”
“叫他归府去吧, 今晚没事了,”圣上头也没抬,道:“贵妃既然有孕,哪里还能出宫?她腹中怀有的,是朕的骨血,万万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嗳,奴才这就去吩咐。”宁海总管早知如此,倒也不觉奇怪,圣上本就舍不得贵妃,这会儿有了至亲骨肉,自然更不忍分离。
宁海总管退了出去,面色复杂,承安见他如此,心中一沉。
“殿下出宫去吧,”宁海总管叹口气,道:“没事了。”
“没事了?”承安眉头微动,反问道。
“是,没事了,”宁海总管道:“更深露重,圣上还在这儿,奴才便不送了。”
承安眼睫微垂,明知自己不该问,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她……贵妃,还好吗?”
“贵妃有圣上照看,怎么会不好?”宁海总管倒也有些同情这对苦命鸳鸯,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重聚,偏生也就是被那一步挡住,顿了顿,他低声道:“殿下,珍重。”
承安嘴唇紧抿,默不作声的看一眼内室,点点头算是应答,转身离去。
内室里只留圣上与太医令,以及塌上锦书三人。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圣上大梦初醒一般,转头去问太医令:“你方才说,贵妃有孕多久?”
“不足两月。”每隔半月,都会有太医为贵妃诊脉,太医令唯恐圣上疑心太医院,解释道:“娘娘身子孱弱,脉象有些乱,不仔细诊脉,前两月很难看出,难怪这会儿才知道。”
“朕没有见罪之意,”圣上看出太医令心思来,淡淡一笑,道:“今夜之事,该当是朕谢过你才是。”
太医令忙道不敢,口中称罪。
“有什么不敢的,”圣上转头去看锦书,微微笑了:“若不是你及时发现,朕哪里能留得住她,挚爱失而复得,何其有幸。”
太医令没有再开口,圣上也不在意,守在一边,手掌温柔的摩挲她腹部,轻声自语:“这个孩子一定很懂事,连来的时机都这样恰到好处,等它出生,假使是公主,朕就给她划定最丰裕的汤沐邑,若是皇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低头,在不压到锦书的前提下,将耳朵贴在她腹上,听那个还不能发出动静的,甚至于还没成型的孩子的声音。
宁海总管与太医令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骇然,然而那毕竟是天子家事,轮不到他们置喙,一眼过去,便重新垂下头。
“朕今日说的话,半个字也不许传出去,”圣上淡淡吩咐:“他日若叫贵妃知道,你们第一个死。”
她腹中孩子,使得他免于同她分离,珍宝失而复得,自然是爱极了。
可于锦书而言,却是因这个孩子,才与承安相隔天涯,再不能见。
人皆有私,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二人关系使然,她原本就不会像世间寻常母亲一般爱这个孩子,倘若中间再隔了这样一层缘故,不知会如何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