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心情有些复杂,看了一眼这口齿伶俐的小宫女,清水笑脸,嘴边有酒涡,眉目讨喜,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浅青色宫装,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笑道:“婢子如秀,是专门跟着姑姑办差使的,严公公是这院子的总管,这边几位姐姐,如梅、如兰、如菊、如莲,都是一等宫女,分别掌着姑姑这院子里的衣食等职司,外间还有十个粗使宫女和内侍,主要负责洒扫之事,都是前些天高公公遣了人回来挑出来的,姑姑有事只管差遣。”
几位宫女一一上来见礼,苏瑾看了一下,都是长相清秀、举止大方,手脚利落之人,点了点头,如秀看她全身已收拾妥当,忙道:“婢子陪着姑姑到紫宸殿去,严公公已先过去安排了。
苏瑾站起来在如秀的引领下往前殿走,用膳的地方就在紫宸殿东暖阁,离苏瑾的院子极近,进了东暖阁,里面已经摆好了大小七张膳桌,门外站着二十个青衣太监,每人捧着一个漆金龙的食盒,严霜也侍立在门外,看到苏瑾进来,才垂手随着苏瑾进了暖阁里间。刘寻已端坐在上头,看到苏瑾进来,微微一笑,高永福忙上前迎着她过来坐在刘寻左侧下方座椅上,这些天刘寻用膳都让苏瑾陪同吃,如今回了宫还这样,苏瑾一开始还以为是真的过来站着伺候,没想到如此,行军途中可以不重规矩,帝王与将士同食也是美谈,但再没有在宫里还如此的,她微微有些不安,轻轻问正侍立在下首的高永福:“不是说来伺候陛下用膳么?”
高永福轻声说:“陪着用膳也是伺候啊,陛下看见您心情好用得香,这就是最好的伺候了。”
苏瑾无语,看了上首明显已经听见了的刘寻一眼,他正微微笑地打量苏瑾新换上的衣服,深蓝色的锦缎上织着细细纹路的浅蓝凤鸟,蚕丝面料使那凤凰仿佛发着幽蓝的光,柔软地贴服在苏瑾姣好的身材上,显得肌肤雪白晶莹,漆黑发亮的一把长发只用个玳瑁梳子挽着,长长的拖在背后,耳垂蓝宝石水滴耳环细碎垂下,微微摇摆,分外幽静而清冷。
他点了点头:“新衣不错,尚服局那边用了心了,高永福下去赏她们。”
高永福连忙道:“是,可要用膳了?”
刘寻点头,高永福拍了拍手,外面端着食盒的人鱼贯顺着走进来,掀去了盒子上的银盖,二十个菜摆满了膳桌,却多是生料,中间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里头咕嘟嘟翻滚着金黄色的鸡汤,高永福从食盒里夹了几个菜放到刘寻面前,说:“万岁爷,才下过雪,奴才让御膳房做了个鸡汤锅子,又准备了羊肉、鹿肉、鱼肉几样肉,都很新鲜。”
刘寻点点头,向苏瑾笑道:“爱吃什么只管让严霜替你烫。”
苏瑾看了眼大大小小的膳桌上各色食料,知道没人帮忙,自己一个人恐怕只能夹到一两样菜,只好点了点头,严霜早拿着一双长长的银筷,过去挟了些生鹿肉涮入锅中,又过来替苏瑾调蘸料,刘寻看肉一时还没有熟,便问苏瑾:“住处可还满意?有什么不妥的,只管叫人去改。”
苏瑾点了点头:“都挺好的。”
刘寻知她一贯不讲究,也不识得那些摆设的好坏,并不嫌她敷衍,只继续温声说:“伺候的人有不经心的,只管和严霜说,他自会处理,早晨我们是五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卯正二刻上朝,你不必随朕上朝,不过我知道你早晨是要起来练武的,可以让严霜带你去小校场晨练,在自己院子用早膳,辰时二刻早朝结束后,你再去御书房当差便好,若是有不舒服的,不来也使得,让严霜那边和高永福这边说一声便好。”
一时肉已烫好,严霜快手快脚地用筷子夹了过来,苏瑾端坐着吃了,食不言,刘寻也端端正正的开始用膳。
因御驾在外,用得粗陋,如今回到宫里,御膳房自然是尽心尽力,菜色样样都极新鲜精致,苏瑾发现除了鹿肉羊肉和鱼肉,其余居然全是素菜,且种类丰盛,笋类、菇类、瓜类、根茎类、绿叶类应有尽有,再注意一下,发现刘寻吃肉不多,素菜吃得很多,苏瑾点点头,从前看网上探讨帝王御膳,多是些好看名字好看菜色其实不太实在的,如今看来刘寻还是颇会养生。
可惜,也不知道他的隐疾能不能治好。
苏瑾有些可惜地看了眼刘寻,刘寻敏锐的捕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解其意,询问地看回去,苏瑾却又已专心进食了,她军人出身,吃饭快,食量大,很快就已用完放了筷子,严霜连忙端了杯普洱茶给她,刘寻在上头无奈地一笑,也放了筷子,示意上茶。
水雾袅袅升起,刘寻安然对苏瑾道:“吃好了?我们去御花园散散步吧?”
苏瑾有些愕然抬了头,刘寻微微笑,苏瑾站起来拙劣地施礼:“谨遵陛下令。”
刘寻站了起来轻轻托住她的手肘道:“走吧,严霜,给苏侍诏加件大氅。”
严霜连忙应声出去找如秀拿衣包。
天寒地冻,因为吃得晚,御花园里都已经黑乎乎的了,前后都有内侍挑着灯,刘寻带着苏瑾一路缓行,夜风里传来梅花的清香,走了一会儿,刘寻轻轻道:“无论寒暑,从前我用完膳,你姐姐一定会陪我散步半个小时。”
苏瑾抬了头,有些不解,刘寻深深望入她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么?”
苏瑾摇了摇头,刘寻轻声道:“我六岁的时候,母后病逝,父皇封了丁贤妃为皇后,她据说为人和柔仁善,对我也确实上心,衣食住行一律亲自过问,我的份例不少反增,饮食用度样样都是最上的,说是怜惜我自幼丧母,每日例菜就有二十多样,且御膳房专门给我全天候着,无论何时想吃什么都能吃到,每日单我这院子就供给活鸡活羊许多,又通告御膳房,哪个厨师做的菜能得到我赞许的,便有厚赏。御膳房变着法子给我做饭菜,爱吃的甜点心,每日都不重样,而一旦哪一日我没有胃口,用得少了,吃得不香,不仅御膳房要罚,连伺候我的内侍宫人,都要被打板子。”
苏瑾一愣,刘寻继续道:“服侍我的宫人们怕被罚,自然是每日变着法子哄我吃饭,边玩边吃,看书也吃,然后丁皇后怜我丧母体弱,又和皇上说先暂缓免了我的骑射课程,说是年纪还小,骨头都还没长牢,怕伤了身子。就这样,不知不觉,我就变成了个软绵绵的小胖子,蹲下去都艰难,丁皇后还特别高兴,每天都抱着我说我有福气,诰命们看到我也都说皇后心慈……”
苏瑾睁大了眼睛,刘寻讥诮地笑了一声:“直到那次天花,你……姐姐,来到我身边,病好以后,我瘦了些,丁皇后又以病后进补为名,给我添了许多补品补药,你姐姐却悄悄将炖好的补品都倒了,说那些山参什么的会让我早熟发胖,也不再许我吃那么多肉,但是膳房的菜单依然都是肉食,连配菜都很少,我吃少了,便要连累你姐姐挨打,后来我每次吃饭都要像做贼一样将饭肉倒掉,然后你姐姐从别的地方给我带素菜,甚至去御花园里挖了野菜悄悄做给我吃,又逼着我晚上在床上做五禽戏,打太极拳,做各种运动。”
苏瑾了然,想起刚刚听严霜说的那些秘事,更觉得刘寻的不容易,刘寻却仍沉迷在往事里一般:“我瘦下去了,又得了师傅们的表扬,丁皇后有一天却找了借口将你姐姐打了二十板子。”
苏瑾抬了头,看到刘寻脸上睫毛不断颤抖,眼睛里似有泪光,整个人沉浸在往事愤怒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她满身是血的被抬回来,不过二十板子……是下了暗手的,她烧了三天三夜,他们说再烧下去就救不得了,天亮就要把她抬走……我抱着她哭了一晚上,她醒了过来,叫我拿她的药给她吃,还拿了一个管子上插着的针,说要给自己打针,她的手抖得不行,根本对不准血管,却还笑着安慰我,说她身体好,一定不会有事,叫我不要哭了,天亮的时候,她终于退了烧。”
苏瑾看到刘寻疼痛的神色,说不出话来,刘寻却看往她,眼神温柔:“后来我再也没有控制饮食,我拼命地吃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胖得京里闻名。”
苏瑾吓了一跳:“这对身体不好。”
刘寻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低低说:“已经控制过了,我每天会做大量的运动消耗掉那些热量,是你姐姐说的,我们在衣服里头做了手脚,让我看上去比实际更胖一些,脸上做不得假,所以当时还是挺胖的……我当时想,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平安出宫,再也没有危险,我一定一口肉都不再吃了。”
苏瑾叹了口气,刘寻微笑:“我装着蠢钝笨拙,贪吃贪睡,沉迷玩乐,终于让父皇彻底失望,只有丁皇后一如既往地宠着我,我爱玩蛐蛐,她就命内侍四处高价以太子之名义购买蛐蛐儿和蝈蝈笼;我爱玩鸟雀,她又授意南方进贡各色华彩鸟雀;我爱吃银鱼,太湖那边每年要专贡,不许私卖,一路各地州府专供冰以保证新鲜到京。她重用我舅舅,最后我的表弟花楼误杀了民女……民怨载道,朝廷雪片一般的弹劾,父皇下诏废去我的太子之位时,她在御书房外跪到昏迷,上罪己诏,把一切罪责都揽自己身上,朝廷一片赞誉皇后贤德,父皇感动得叫我谢她。而后——我顺利活到了十五岁,别的要求一个都没提,托她的贤良大方的福,我带着你姐姐出宫开了府。”
?
☆、送花
? 虽然早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里必是凶险万分,在刘寻的描述里,苏瑾依然感觉到了惊心动魄。刘寻却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苏瑾的脸:“你健康活着,是我最大的心愿。哪怕胖多少斤,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哪怕所有人都鄙夷我远离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
苏瑾被他眼睛里满满深情震撼,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别扭地侧过了头:“陛下您认错人了。”
刘寻轻轻笑:“嗯,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你姐姐为了我付出了许多,所以我现在对你优容一些,你也莫要太拘谨了,好么?”
苏瑾松了口气,说:“其实……您要真的感谢,不如把那琥珀戒指还给我,就是最大的感谢了,况且这对您也有好处,那种东西怎么能留在皇宫呢。”
刘寻沉下脸:“那是你姐姐送给我的,想要,叫你姐姐来拿。”
苏瑾哑口无言。
她的心内挣扎着,现在说自己是苏瑾的可能性,抬眼却看到刘寻眼里戏谑的目光,忽然醒悟:“如果是我姐姐来,你又有别的说法了,你就是不想还我。”
刘寻微笑:“也不是不还,等我想想,这东西对你这么重要,我总得要些条件吧?”
苏瑾气结:“你是皇帝,富有天下,还需要什么?”
刘寻不说话,自顾自往前走了一会儿,苏瑾才听到前边低低传来一句话:“从前我想做皇帝,是以为披荆斩棘后我终于能拥有想要的一切,现在才知道,没有那个人,做皇帝也没什么意思。最痛悔的是,当皇城大门为我打开的时候,我竟没能让一路同行的她和我携手而入。”
苏瑾被这句仿似情话一般的句子吓住了,隔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安慰自己,不会吧,我当年可是比他大好多岁……但是,自己当年到底为什么会申请清除记忆?
她一向认为自己意志坚定,一旦选择了目标就不会随意改变,看刘寻的叙述,对自己是充满了感激和尊重,这应当什么原因才会让自己决定删除记忆,自己离开的那一夜,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心不在焉,刘寻也不再和她说什么,只是慢慢走了一会儿,将她送回隐凤院,又亲自进去看了一轮,还特意让严霜叫了几个管事的进来一一问话,敲打了一遍,吓得一干服侍的内侍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汗流浃背。刘寻登基后,后宫一干服侍用度都极为节俭,宫人人手并不多,这次千挑万选选了他们,时间仓促,却训了又训,隐凤院的主人还没见到,他们已是被耳提面命的提了无数要求,勤快麻利倒是其次了,嘴紧忠心才是第一的,待到发现自己侍奉的只是一个三品侍诏,虽然女官职位已是很高,却让这些以为自己是要侍奉后妃的宫人有些失望,结果才入住第一天,帝王亲临,一一检视,对苏瑾又是温和体贴,宫人们自然又是别一番想头。
苏瑾还在震惊刘寻的话,自从踏入宫闱,听了那些陈年旧事,感觉到刘寻暧昧难明的态度,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谜团中,任务目标也不再是一开始他们所判断的琥珀的原因,而是捉摸不透的不育悬案。
冬夜总是特别安静而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