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苗修远也开口了:“谷贱伤农,可怜呢!不过朝廷不会多管,这不是粮价上天了,怕饿死人。农户因此丢了家业只怕因此拍手的人更多,不是早有人说城里工人不够?这些人在朝廷里有人说话。”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祯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反应过来,顾家是经商的,他打理的生意也是火柴作坊。所以顾家也是‘这些人’,也是要招工的。他如今天然地应该站在朝廷这边才是,只是民本思想深入了心里,一时就这样说了。
祯娘并没有责怪人的意思,转过身道:“咱们都是读着圣贤书启蒙,哪一个不是见不得这些事情?但是真身处其中就无话可说了,总不能舍得自家,反哺万民罢,那样的圣人我如今还没见过。或者好些想,这是刚开始的不好,以后大家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祯娘说到这里还摇了摇头,她当然信这个,从古至今,如今自然比上古时候日子好过。因此将来人人日子都好过也是自然的,但她定然是见不到的了,这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或者有几代人都要在中间辛苦。
说到这里,纵使祯娘不是个心思格外柔软的小姑娘,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于是便说起其他:“说来这货票的生意倒是很有些意思了,不是咱们大明独有的,人家西夷人那边也早早就有了,我再书上看到的。人家有个专门的名字,译书的翻译作‘期货’,意思是买卖两方不必在买卖发生的时候就交收货物,而是定好在将来的一个日子交收货物。”
三人品咂‘期货’这个词儿的含义,立刻明白了意思,也觉得是很相像就是了。
祯娘回忆着道:“最初就是粮食这些,这能少些风险——卖粮的地主和农户。买粮的粮商,都能减少风险。”
这时候刘文惠最先完全会意,立刻道:“风险是因为价钱难以确定!农户怕的是到了时候价钱太低,粮商怕的是到时候价钱太高。早早约定的好处是,即使可能会少赚一些,但是却不至于血本无归!”
祯娘很高兴有人能跟上自己,难得兴高采烈道:“当初我一下就认准了这一点,只觉得在做大生意上西夷可是比咱们有智慧,甚至上千年前就有靠着做海贸立国的!这个法子听着很寻常,但是细细想起来可有许多大生意可以做。我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生丝生意,因着如今生丝商人的手法和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生丝商人的生意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是要下订金。若是在作坊买东西有订金并不稀奇,但是与农户的生意也有订金就稀罕了。每岁收购春丝的时候给出夏丝的订金,等到夏丝的时候也不会把订金收回,而是算明年的春丝订金。
这般做就是要生丝商人有大量的银钱压在农户手上做订金,这很讨厌。但是你不这样,人家就会这样,最后你会收不到生丝。
那些本钱雄厚的能给最多的农户下订金,下一回就能做更多的生丝生意,从而赚的更多本钱越多。再有一条更厉害的,这时候都是年下结算账目,生丝卖出去了可是年下结账,可收购春丝和夏丝的时候,无论是订金还是生丝钱都是要立刻算清的。所以本钱雄厚的商人,除非是这个生丝商人别处需要钱,银子断了。否则在不犯错的情形下,厉害的只会越发厉害。
祯娘的意思就是生丝生意可以更进一步,不用什么订金了,直接提前商定价格结算就是了。这个法子很厉害,若是真的做成了,以后垄断江南生丝,富可敌国也是小事。甚至不需垄断,只要分到最肥的一块肉,譬如湖丝,譬如杭丝,就足够名动天下,成为数得着的大户了。
这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只不过是没人想到罢了。祯娘一说,三个伙计一下就明白了,也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真真是佩服祯娘极了,人家一辈子也难得找到一个好生意,更别说是这个大小的好生意了。但是到了祯娘这儿,好生意似乎就是不值钱了。
做珍珠是祯娘提的,后来他们三个打理的火柴也是祯娘的意思。之前自金陵出发的那一日还说了一个‘内账房’的生意也是极好,今日又不声不响地丢出这个,只让人觉得如闻惊雷!
人活一世,谁不想成就一番大事业!三个伙计一时之间只觉得雄心壮志起来,想要为祯娘效力,真把这生意做起来。到时候他们也是能调配百万钱财的大掌柜了,如何不让人心驰神往!
祯娘这时候还没得停歇的意思,神采奕奕道:“还不只是这个呢!按着这个做法,也不只是生丝可以这般,茶叶也是可以的,都是一个道理!好大的生意,好大的场面!”
三个伙计都被祯娘的描述迷住了,再看祯娘真不觉得是当初见到的月宫仙子一样的人物了,还是美的。但是呼吸之间,指点之间,仿佛带着金光,这绝不只是因为临近黄昏的关系——这分明是财神娘娘转世托生!做生意的,再没有这样惊才绝羡的!
特别是财经学院出来的苗修远,他们上课的时候常常会有些案例,说明一些特别巧妙的生意手法。这些案例自然都是真实的,这时候他只会想:大小姐任何一个主意就足够上课的时候用了,她虽然年纪小,但教导他们这些人简直绰绰有余!
祯娘之间快速而有节奏地点着桌案,忽然扑哧一笑,道:“真是好啊,这样的前途听起来直让人神往。不过,事情可不是那样简单的,其余的不说,你们这时候最需要的只怕就是耐心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生意了,若是成了的确前途无量。但是顾家如今并不能做,这种做生意的法子就是本钱厚欺负本钱薄的,顾家如今算本钱厚的么?至少和那些大生丝商、大茶叶商没得比较。这时候用这个法子只能打草惊蛇,让别人把祯娘的法子学了去。第一年顾家或许能得到一些好处,到了后头,人家卷土重来,好处都得吐出去!
祯娘给他们说这些,才说完就有人拍巴掌,几个人回头看,居然是苗延龄苗掌柜正好在门口听了去了。这时候他是笑眯眯地进来的,对着祯娘拱拱手道:“大小姐聪明过人,这样的主意也都是信手拈来,布置起来也是好气魄!当世男儿也不及!”
说完后就对着几个晚辈道:“我这辈子是早生了二十年,不然跟随大小姐的时候正当年!那时候做出一番大事业,那是何等地豪情壮烈!你们不同,正是时候,如今辅佐大小姐可是要尽心尽力,将来可是有的是事业拼搏!”
“至于如今,且先等等,正如大小姐说的要的是‘耐心’。跟着大小姐带着顾家到可以与那些大丝商、大茶商搏杀的地步,到时候才是紧要关头,恰逢其会做大事!”
三个人的气一下子就鼓起来了——后来过了很多年,祯娘也经历过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其中包括最防不胜防地买通她身边的人。无论是探听消息也好,挖角也好,总之自己人的背叛最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但是苗修远、刘文惠、宋熙春三个,从来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也成为了祯娘最相信的人。
或许这个事情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这一日祯娘仿佛天女下凡,不是美貌,而是让人信服的样子。他们一直记得的,所以是最虔诚的信徒,绝不会背叛,始终跟随自己的‘神明’。
第31章
江苏太仓, 自古就是海贸名城!前朝时候就在此设立了市舶提举司。当时太仓场面可谓‘万艘如云,毕集于海滨刘家港’, 是的, 正是鼎鼎大名的刘家港, 是成祖皇帝七下西洋的时候起锚的刘家港。而刘家港, 正是在太仓。
除了前头有七下西洋的事迹,后头还有英宗正统改新开海,太仓也成了第一批五个市舶司的所在。自此之后太仓越发繁盛, 还因着地处长江入海口,有‘海洋之襟喉, 江湖之门户’的名声。至于‘天下第一码头’之类的美称就更不要提了,远远不是后起之秀广州、泉州可比。
不要与远处比, 就是在这天下闻名的苏州,太仓也是一等一。当下有名士曾经戏谑道:苏辖一州七县,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 太仓排在第一位, 又以‘金’来形容, 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顾家一行人这时候就到了天下美誉的太仓, 不过他们不会像初来太仓, 想要在其中寻找机遇的外地商人一般,各处张望,他们这是回乡来着!自到码头起就有老宅的管家过来接住众人。安排车马, 又打点前后,直把他们舒舒服服地接进了柳树巷子大宅。
祯娘和顾周氏自然回原来自己的院子歇息, 管家提前好几日就带着看宅子的媳妇婆子打理,直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为止。至于其他伙计账房等人也不会怠慢,都在宅子里安顿下来。宅子宽阔,尽够住了。
祯娘第二日早早起身,一睁开眼只觉周遭既是熟悉又是生疏,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晓得自己是回了太仓柳树巷子的宅子。这边是她长大的地方,自有记忆起就在此居住,知道去岁为止,不熟悉怎么可能呢!
大小姐起身了是瞒不过丫鬟们的,一下就有将离带着青黛来服侍祯娘。与此同时,祯娘这个院子好似突然才醒过来,有丫鬟开始说话走动,也有顾周氏那边送来东西。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刚刚绞下的几朵栀子、玉兰、芍药罢了,必然是让祯娘簪带的。
祯娘此时已经收拾完毕,身上穿了一件小立领纳锦百花蟒绢袄儿,一条五色罗裙子。其余装饰只不过是头上弯月髻间插了一支金玉鱼宝簪,吐出一挂珊瑚珠子穗儿,胸口挂了一挂金厢玉鱼摺丝珊瑚宝石坠领。其余的一概全无,手腕上手指上光溜溜的——今日也就是在家做事,自然是越方便越好。
看见花来,祯娘也没有推辞,只是拣了两支栀子别在领口,其余的就让丫鬟们分了去。起身就道:“太太哪里去了?吃过早饭了?账房开始做事了么?”
送花的媳妇还没走,恭恭敬敬道:“太太在早用过早饭,吩咐说大小姐舟车劳顿只怕会多睡,让厨房只时时刻刻备着,只要大小姐起身就能送饭过来。大小姐先不用忙,用过早饭再去账房——太太在领着账房们做事,开头也没什么好忙碌。”
祯娘点点头,还不待说话就有厨房的人过来说是早饭得了,给送过来,一时失笑。
早饭等事情何必赘述,只等到了时候就往账房去。账房所在十分阔朗,是把正房三间全部打通了的格局。其中分了各组,每人有有一张大书案,各据所在。现下正是做事的时候,大家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是交换数字、账本之类,祯娘进来时就只能听见打算盘的声音了。
顾周氏见祯娘进来,便朝她招了招手,带着她和苗掌柜与太仓这边管事的去厢房小隔间——这本就是账房做事情累了休息喝茶所在,桌椅茶点俱全,这时候来谈事情也相宜。
三人坐下,立刻就有丫鬟给添茶倒水。顾周氏这时候才道:“你原先写了条陈我知道了,只是事情还是要到了这里听你说地清清楚楚才是,况且也要给祯娘说一回,让她晓得。”
管事眼观鼻鼻观心,立刻晓得了这一回是要大小姐前前后后都经历的意思,怪道刚刚不要禀报,一定要等到大小姐来到才说。不过这也很好就是了,将来家里偌大一份家业可都是大小姐的,他们这些人也是指着大小姐吃饭。大小姐早早经事,一切更加稳当。
脑子里想着这些,嘴上却是不打等儿的,张口就道:“家在太仓这边的产业多是当铺、出租铺面、港口出一家货栈以及桥洞巷子那边一处五进大房产。按着太太所说,除了一家太仓城里的当铺还留下,其余的皆可发卖,如今已经大多出手,只有桥洞巷子房产及七八间铺子还在。这些铺子也贵贱不同,连着房产,以后陆续发卖大概还能有三五万两银子。至于已经出手的,则是换了十六万两银子——大多是要到年下才结算。”
按着顾周氏的意思除了当铺和货栈,其余的剩下也就剩下了,这是由于生意不同的缘故。当铺生意可不能做了,连着生意格局出手给人家能拿钱,若是等了又等,当铺生意衰落了,只当铺子给人,银子数目就不同了。至于货栈生意则是由人脉造成的,这个生意最难就在此,若不是关系铁硬,可是惨淡,尽早出手是止损来着。
其他的生意则是赚的瓦片钱,放在那里赚钱,虽然压着一些钱不能流动,但是好歹是最稳妥的。
顾周氏满意地唔了一声,道:“剩下的那些更不用着急了,当作是平常做生意,慢慢出手,再没有让人占便宜的道理。又有一件,你说年下结算,可要谨慎,最怕有那些要账老大难的!”
如今欠账的才是大爷,顾周氏早就见识其中的苦楚了,之前祯娘提议甩掉那一笔欠款,虽说是亏钱,但顾周氏一下就同意了,可见其中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