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交差这件事尘埃落定,变成一定要做的事之后,周世泽反而不如之前那样厌恶和抗拒了。他准备的时候还能往好处想想,这种没有危险的实战是再好不过的了,练兵一百次也没得实战来一次效果好。
大概是这次粉饰门面真的不容有失,福建水师上上下下都十分认真起来。有几个周世泽看来,除了拿俸禄其余的都是帮倒忙,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当然不会是什么策略兵法上的,只不过提出到时候要放赏而已。
军营里打仗之前放赏格是经常的事情,这也是为了激励士气。周世泽不是特别喜欢这种方式,却也不会带着偏见看这种方式,总之既然已经用了这么多年,而且看上去将来还能使用很多年,是有理由的吧。
“凡参与良儿岛之战的士兵,每人就有二两银子津贴。不用畏死,但凡牺牲者,一律给抚恤金二百两,并每月给其家人一两银子,使一家老小至少衣食无忧。也需奋勇杀敌,凡是击杀一名红毛夷人士兵的,赏银五十两。击杀一名红毛夷人管理人员的,赏银三十两。击杀一名土人的,赏银二十两。”
周世泽从头到尾看了这份赏格,倒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个是水师不比步兵,动辄上万军队,一个人二两的基本就不少了,水师人少是真的。另一个则是敌人少,这些敌人的赏格开的算高的了,然而实际算下来也花不了万把两银子,就是因为人数实在太少了。
虽然十分看不上这些酒囊饭袋,但是这个提议周世泽还是批准了。不是他喜欢靠赏银驱动军队,而是他宁愿这些人把心思花在这种事上。把水师衙门的钱花在这种事上,也好过被他们吞吃干净——不管怎么说,士兵悍勇一些,总是有用的。
等到九月时候,也正是祯娘临产的几日,福建水师已经万事俱备,只等着周世泽带领众人出征。走之前周世泽叮嘱祯娘道:“我这是去去就回,和平常拉着队伍海上练兵没什么两样,今日去后日回,绝不会错过你生孩儿,你就等着我得胜归来。”
虽然这样小规模的战役,以前在九边的时候周世泽都看不到眼里,就算得胜归来也不好意思说是得胜归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水师就是这样的,向来打仗就没有步兵一决雌雄时候的数量。若说水师有什么了不得的排场,那大概是大船,这个倒是衬托出了一点气势。
祯娘固然晓得周世泽他们这一回可以说是稳赢,说实在的,这都赢不了,这水师也没什么前途了。但担心依旧会有,阴沟里翻船还有呢,往大海上去,谁知道有什么事会发生!
因此祯娘依旧是放心不下,见周世泽这样自信,还道:“这世上就没有十成十的事情,你读兵书的难道不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有什么都不稀罕。别的意外不是人力所能干涉,但是唯独自己的疏忽可以减少。你自己处处小心谨慎,这就能少许多意外。”
大概是因为怀孕的关系,祯娘格外多愁善感起来,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周世泽原本还游刃有余的,这下一下就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了。祯娘平常确实是不哭的,以至于周世泽不会安抚哭起来的祯娘,最终也只能小心地顺着祯娘被。
不过这也是有奇效的,祯娘渐渐止住了眼泪,甚至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最终只得把周世泽推出去,临分别道:“总之你万事小心,海上的事儿太难说了。若是中间有什么万一也不要怕,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赎你回来。”
最近祯娘特意去了解了一番这些夷人的作风,知道了他们一般不会杀死军官,而是要求用赎金来换。当时还觉得这些人太会想钱了,这石头里的谁都要榨出来喝。如今忽然灵机一动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还颇觉得安心。
周世泽只能是哭笑不得,若是别的人对他说这句话他是要生气的。要么这人是咒他没个好,要么是这人觉得他真弱到这个地步,无论哪一个都让人生气。但是这话换成祯娘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周世泽可以毫不费力地理解,这是祯娘真的担忧了,担忧到说话也忘了顾忌。
“不用担心,说过的今日走,后日回,你就等着吧。”周世泽笑笑,最后整了一下自己的铠甲,行动之间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忽然有些想起以前的事,在战场的事,曾经的事。
然后就是满泉州的父老乡亲送自己的子弟兵出港口——其实用不着的,特别是在周世泽来看,这点仗还要弄偌大场面,知道实情的自己只觉得颇为尴尬。然而他却忘记了,不管敌人多少,自家子弟上阵当然要看一下,说不得其中一个就是七万八拐的亲戚相好。
就在一众父老乡亲的殷殷期待当中,福建水师的船队慢慢驶离了泉州港,除了衙门的文职,以及一些平常作训实在拿不出手的,这一次福建水师可以说是倾巢而出。船只都差点不够用,用上了一艘训练船,这才算是足够了。
等到周世泽外出,祯娘便回到家里。这时候正是她随时可能生产的时候,身边随时都有人陪着,顾周氏也一刻不肯放松地看她。她身体沉重,回了暖阁更加不爱动弹,只歪在榻上看胭脂几个穿珠花。
祯娘看他们宝石配的好看,忽然想起自己几条亲自绣的手帕,吩咐道:“红豆,我记得我半年前分别绣了四条四季景色的帕子,收到哪里了?你与我找出来,我有个用处。”
红豆应了一声,就到了内室。祯娘床头的小抽屉一拉开,里头果然好好放着几条帕子。这就拿到外头暖阁,笑着道:“我的奶奶!平常多久不动针线的,偏年初做了这个,难道是差手帕使?这时候又要来拿,如今可不能动剪刀针线了!”
祯娘拿了帕子摆弄,回道:“我只不过让你拿个帕子,偏有那许多话语要说!接下来可不劳动你了。水粉!我记得你络子打的好,你来看看,我这几条帕子装几根络子可使得。”
水粉本在穿珠花,听了祯娘的唤,立刻来看帕子。这孩子老实,便点头道:“按理说装络子左不过就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荷包这些最常见,至于帕子,本身不是装饰用的,好少装络子。不过要是奶奶要,当然是使得的。”
祯娘本就是一时有了摆弄精致东西的念头,就和平常闲的没事了自己也穿珠花,自己亲自做胭脂水粉是一样的。听了水粉的话也满意,道:“螺黛你来,我见你珠花穿的倒是比旁人好,你先穿两朵花做帕子的坠脚,再有水粉配着珠花给打络子。”
络子这种东西本就是要配合别人而来,其中有许多道理。什么颜色配着什么颜色好看,什么颜色配着什么颜色就只能怪模怪样。现在还要搭着珠花,那就只有更加困难的,要考虑的多了一重么。
两个人依着帕子的颜色花样商量了很久,与祯娘道:“奶奶,您这几条帕子,绣春景的是葱绿色,最好配柳黄。葱绿柳黄不只好看,还最是雅致。绣夏景的是大红色,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或者石青络子才好看,压得住颜色呢。绣秋景的是松花色,松花配桃红,这便十分娇艳了。绣冬景的本是雪缎,不如用白丝线夹杂了银线打成络子,越发应景了。”
祯娘听她们说的头头是道,妥当的很,于是只是点头。两个人更加兴奋了,胭脂便道:“络子定下来颜色,那还有花样呢,这个倒是不讲究配色,全看奶奶喜欢了。仿佛记得奶奶身上多用连环,攒心梅花,柳叶这几样,是不是照着这个打?”
祯娘身上的络子都是红豆在打理,都是拣着好看的来,若说真的哪里格外喜欢,那是没有的。于是索性趁着机会道:“你们便拣几样时兴擅长的打就是了,并不用那老几样。”
红豆在旁听的扑哧笑起来道:“好奶奶,你这话说的越发让人不知所措了。您平常也打过络子的,难道不知道‘心有千千结’?真是越性去打,变化无穷,根本打不完的!您还是说几个名目,让水粉和螺黛两个少些事罢。”
祯娘的女红课算是应付了,然而好歹还是上过,该知道的一样不少。晓得打络子哪怕只是一样基本结,也能变化出好多种来。譬如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攒心梅花几种,象眼块儿是没有耳翼的方块盘长结;方胜是两个连体方块的盘长结;连环是两个圆环相套的结子;梅花就是双钱变化的梅花结;柳叶是斜绻结;攒心梅花是盘长梅花中间聚编的团锦结。
这还只是几样说一说,要是用尽了变化关系,确实不知道多少种,于是祯娘选定了几样,少了水粉和螺黛两个的麻烦。又指着榻旁道:“你们两个坐在这里,我在旁看你们的手艺。”
这些内房的丫头手艺就没有不好的!每日都在内宅伴着祯娘生活,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但其实手上手艺好多。这女红一样,根本只是入门一样,谁又不会!最多就是精通于更加精通的分别。
两个人就在祯娘榻旁坐了,祯娘歪着也能看水粉手上勾挑,速度飞快,打络子竟没见过这样又快又好的!再看螺黛也是手巧的,穿珠花看着简单,其实不然,除了心中有沟壑,只要怎么穿才能有自己要的花型,还要手上巧妙,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祯娘在旁边赞了几句,然后又调整了一下位置——她如今肚子大了,腰上沉重,无论怎么的,时间久了都会觉得不舒服。在她旁边的顾周氏见女儿是这样,连忙叫丫头:“愣着做什么,扶着你们奶奶!”
祯娘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现在确实不好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肚子,这些日子这可是闹的自己够呛。她轻轻摸了摸,心里逐渐放松,这已经是最后一些日子了,很快,很快这孩儿就要来到世上了。
正这样想着祯娘忽然就觉得肚子疼起来——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那样深刻的记忆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祯娘立刻就知道这是要生了,而不是前几次一样,只是肚子疼而已。
这时候的祯娘依旧是很镇定的,上次身边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还是头一胎,她不还是生了?这一次还有长辈呢。于是不动声色地对顾周氏道:“娘,快去请大夫和稳婆过来,我好像是要生了。”
祯娘是这样镇定,顾周氏却不能,她先是没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应过来后立刻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样,赶紧站起来,上下看祯娘有没有事。看她都好,于是赶忙大声道:“金孝家的,就是你,快让金孝去请稳婆,再派个小厮去找大夫。”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分派,顾周氏是生过孩儿的,又是这个年纪的妇人,自然不会遗漏什么。便给众人吩咐,还边让健壮仆妇架着祯娘去早就准备好的干净产房,让她能好好躺在这里只等着生产。
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故意的,周世泽前脚才刚走,说的是后日回来。无论是早一日,还是迟两天,那都是能有周世泽看着他生下来。偏偏就看准了日子,所以才说太巧了,都像是故意的。
不过这样说的话,当初洪钥生的时候周世泽也不在身边,只是正好赶上她生下来的那一刻罢了。而新要出生的这个孩儿是没得这个机会了,祯娘这时候疼的不厉害,倒是还有闲心估量这个。
这时候上上下下都忙,祯娘生过一回孩子了,比上一回好的多。心里并不紧张,就趁着能吃的时候吃,趁着能睡的时候睡。等到稳婆和李医官到了,检视一回也道:“奶奶怀孕时候养的好,既健康胎儿也不会大,这又不是第一胎,定然会平平顺顺的。”
顾周氏听了松了一口气,祯娘也笑着对两人点点头,若不是看脸色有些苍白,和平常并没有差别。见她这样,稳婆赶紧道:“奶奶现在神思清楚的很,这是好事,就好好休息,等到再疼起来,与我来说。”
祯娘不是不懂的,一概都应下。就这样断断续续疼了好几次,但都不是真正发动的时候。等到了夜里,顾周氏正在给祯娘喂一碗参鸡汤,喂到一半,祯娘再也忍受不住,只觉得疼的厉害,之前那些都不能比,一下就想起了生洪钥的时候。
旁边的顾周氏也看出不同,赶紧放下了手上的参鸡汤,看祯娘如何。祯娘一时疼的不能说话,她连忙回头唤稳婆:“张老娘你来看看!这似乎是要发动了罢,快来看看!”
那张老娘微微揭开祯娘的裙子看了几眼,也点头道:“是到了时候了,顾太太,您先等在外头。若是您在里头,外头没个调配的,我也束手束脚,倒怕是反耽搁了奶奶!”
听到这样说,顾周氏纵使再舍不得离了祯娘,也只能出去——到了外头还是忧心忡忡,相比之下文妈妈倒是比她老到,对她道:“太太,这会子该打起精神来!奶奶是这个样子,只能指望太太!”
文妈妈的话似乎是点醒了顾周氏,她立刻抖擞起来,上下吩咐,不让中间有一点纰漏。只是偶尔产房里传来的呼痛声大了一些,她才会愣神看一会儿产房,然后很快又反应过来。
生孩子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顾周氏心里清楚。当年她生育祯娘的事还历历在目,真是想忘都忘不了。这时候自己的女儿,那时候那么小的祯娘,就和自己当年一样在生育孩子了——即使之前已经有了洪钥,这确实顾周氏亲眼所见的第一个,忽然觉得世事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