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瑶被庞碧春说烦了,淡淡地道:“多谢表嫂关心,只不过啊,我已经想过了,这辈子我恐怕都不嫁人了。”
这是她多年以来一贯的想法,阮清瑶只要一想到将来得委身哪个男人,侍奉公婆,看丈夫脸色,继而成天围着孩子转,她就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她这个人,生来就是该享受的。
庞碧春伸手一拍她的肩膀:“傻丫头,说什么呢!你这才多大点儿年纪,就学时髦,说什么‘守独身’的大话?”
她说着叹了口气,揽着阮清瑶的肩,叹气道:“说实话啊,你表嫂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可是现在,还不是这样了?”她一面说,一面将后脑偏向阮清瑶,让对方看清自己脑后挽着的圆髻。
“这种事儿,到头来,你会发现,不是由你自己做主的,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阮清瑶依稀觉得庞碧春话语里有几分伤痛,恻隐之心微动,叫了一声“三嫂”。
“其实吧,你要不想嫁,也不是一定不可以,但这要看你家里人的态度。”庞碧春见卖惨有用,当下言语里说得更加诚挚。“你觉得你家里人会乐意让你守一辈子么?”
阮清瑶闷声不语,她觉得这事儿并非全无希望,可她到底没有试探过家人的意思,没有把握。不过,族里那些人给的压力,就已经够重了。
“嫂子跟你说一句实话,”庞碧春说得更加挖心掏肺,“这世上吧,哪怕是至亲至近的人,相处起来,也是会看利益的。”
阮清瑶肩膀一震,扭头问:“怎么说?”
庞碧春微笑:“瑶瑶家里的情形,我多少知道点儿,你家里若真的会出一个女孩儿终身不嫁,那也会是你妹妹,而不会是你,你信不信?”
阮清瑶顿觉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信,她怎么能不信?
妹妹阿俏有多能干,世人有目共睹。有阿俏在阮家,什么事儿都能镇住,而她……她说好听了是个闲人,说难听点只是个废人罢了。
按照庞碧春所说的,若是阮家当真能允一个女儿守在家里不嫁,从能给家中带来的利益看,这人便一定是阿俏,而不会是她阮清瑶。
“瑶瑶,千万别嫌表嫂这话说得难听,表嫂只是在说真话而已。”庞碧春担心地看着阮清瑶。
阮清瑶则默默地低下头,说:“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没听到过什么人和我说真话……”
自从那天突然听说了阮茂学宁淑早就相识的事儿,她对阮家人的心,就已经慢慢冷下来了,自然觉得阮家从来无人愿意和她说一句真话。
“所以你自己的终身如何,你自己要拿主意出来。”庞碧春没有一个字劝她,却也因为这个,令阮清瑶觉得她的话格外令人信服。
“是……表嫂,我记住了。”
阮清瑶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了阮家的地址,当即向庞碧春和薛修齐告辞:“三表嫂,修齐表哥,不用再送我了。我到家给你们挂电话就是。”
薛修齐假意还要送,被庞碧春劝住了,只说:“好了,让三妹妹好好静一静,你别跟这儿添乱了。”
阮清瑶坐上车离去,转身向庞薛两个挥手致意。她转回头的那一瞬,似乎听到背后薛修齐向庞碧春低低地说了声什么,庞碧春随即“咭”地一笑。
若是以往,阮清瑶十九会八卦地推测一下庞薛这两人之间的叔嫂“情谊”,可如今,她满颗心都为自己心头那点儿深沉的迷惘,和小小的伤怀所萦绕,再也顾不上其他。
“师傅,请停一下。”阮清瑶忽然开口,“这是什么味道?”
她鼻端闻到了什么不大一样的味道,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正泼泼辣辣地在鼻端萦绕,大大方方地勾|引着她。
“小姑娘,想吃夜宵不?前头是个摊子,做‘抄手’的,好吃得很。饿了就去尝尝呗!”车夫极力推荐,脚下也似乎不受控制,径直往味道传来的那个方向转过去。
“本来想着,送完你这一趟再去吃一碗抄手,既然你也肚饿,我也肚饿,索性先把你拉了去。”那车夫实诚得很,“绝对不再多要你钱的!”
阮清瑶很想解释她肚子其实不饿,可是随着那车夫渐行渐近,那股子香味也越来越浓郁。以至于阮清瑶将要说的话都吞进了肚里去。
这又是个卖抄手的路边摊。天色已晚,路边摊的摊主就把摊子设在在一座路灯旁,周围随意摆着些桌椅,点了几盏煤油灯。摊子一侧则支着口大锅,锅内滚着水,有将熟的抄手在滚水里上下浮动翻腾。
瞬间抄手熟了,摊主熟练地将抄手尽数捞在碗里,一个不落,随即红油酱汁往上一浇,便热辣辣地往旁边的桌上一顿。摊主一抬头,见到黄包车夫,笑道:“老郑,怎么为了一碗抄手,连客人都拉来了。”
车夫老郑赶紧说:“快,快来上一碗,大冬天的,怪冷的。”
摊主笑笑,冲阮清瑶扬扬下巴:“这位大姑娘,要不要也给你来上一碗。”
阮清瑶不忿他叫她“大姑娘”,难道这世上所有的人,现今都晓得她是个大龄未嫁的“大姑娘”了么?
可是这抄手热腾腾的香气在那儿,阮清瑶偏偏没法儿摇头拒绝。
“没说‘不要’,就是要了!”那摊主笑笑,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
少时两碗抄手又出了锅,一碗递到了车夫手里,老郑端着碗,往马路牙子那里一蹲,三口两口就吃了起来。
另一碗则还在摊主手里:“大姑娘,吃个抄手,也不用这么矜持吧!”
阮清瑶保持着仪态,伸手在脑后撩了撩一头秀发,往一张空着的板凳上一坐,瞟了一眼摊主:“我就是矜持,碍着你了?”
她瞅瞅来人,“咦”了一声,问:“怎么不做那麻辣锅子,改作抄手了?”
年轻的摊主闻言笑笑:“最近忙得很,做麻辣锅子太耗辰光,没那闲功夫,所以才该了夜里出摊,做点儿夜宵,马无夜草不肥么……”他拖长声音说。
接着这人将手里的一碗抄手朝阮清瑶面前一顿,笑道:“盼着你尝了我这碗抄手,就不会再那么矜持了!”
这话说得甚是轻浮,来人眼里更是亮晶晶的都是笑意,随即便转身忙自己的,不再理会阮清瑶。
阮清瑶啐了一口,心里着恼,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碗抄手散发的香味她实在难以抗拒。
什么矜持不矜持的,不在这一碗馄饨上。
于是阮清瑶伸匙舀了一枚抄手,连带汤汁,一起送入口中。
瞬间,阮清瑶只觉得心头一腔热泪直往眼内涌,那又麻又痛的味道在她口中拼命乱跳,那味蕾纷纷都似要炸裂开来。阮清瑶被辣得难受,偏她又“矜持”,再也不肯将那枚抄手吐出来的,登时眼中两行清泪顺着面颊一下子滚了下来。
或许是她味觉太灵敏的缘故,阮清瑶对麻辣味道感受的程度比旁人要强许多,车夫老郑已经将抄手大口大口地吃完,伸出衣袖抹抹嘴,舒服地叹口气,依旧在路边蹲着。
阮清瑶口中那一股子霸道的麻辣劲儿渐渐过去,抄手汤汁里的酸香渐渐显了出来,抄手皮的柔滑,馅儿的鲜香,开始在霸道背后露出半边面孔,给口舌予温柔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