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夜应了一声,一把握住她伸到一半就力竭快要垂下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如之前那样缓缓摩挲,“……阿洛,你可算醒了。”
李舒夜的声音微微哽咽,目光更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终于醒来的绯衣少女,“你足足昏睡了六日,再不醒来,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黑发青年的皮肤白皙温凉,苏洛被他下巴上的胡茬给扎了一下,有些意外的睁了睁眼睛,这才注意到李舒夜这幅似乎彻夜劳作不息,不修边幅的颓废样子。她微微笑了笑,顺势打趣道,“这可不像是舒夜你了……”
那个向来对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身赋百毒在阎王手里赎命之人,竟然也会对凡人的生死起意,为她危及生命的伤势担忧至如此地步么?
苏洛心中蓦地一暖,眼眶微热,看着朝她微笑的李舒夜,用手背蹭了蹭青年温凉的脸颊,“我睡着的这些日子…………”
她努力的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这句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没了声,大量的鲜血从苏洛口中涌了出来,染红了锦被的前端,甚至溅到李舒夜与她紧握的手上。鲜血灼烈的温度让李舒夜有种被烫伤的错觉,他神色大变,甚至来不及惊呼,立刻点了苏洛胸前三处大穴,而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沾着鲜血的手指搭上了少女的脉处。
“阿洛,阿洛?你感觉怎么样了?……”变故突如其来,李舒夜颤抖的握着少女的手腕,竟是有种不知所措的惊慌,他们放心的太早,苏洛体内的心脉之伤虽是被银针激发自愈之力而无大碍,那强劲护体的内力反倒是要了她的命了。李舒夜只觉得手中的脉象仿佛一个正在激烈交战的战场,无数内劲四处疯窜,被重针一激后更是雪上加霜,甚至比先前还要猛烈,而苏洛不曾消褪的白发绿瞳便是最好的证明。
苏洛根本无法回答,她一开口便是汹涌而出的鲜血,那刺目的鲜红仿佛巨大的花朵开在眼前令她头晕眼花,精神恍惚。苏洛此刻的状态与其说是重伤不治,到更贴近练功走火入魔的情况,内力彻底失控在体内乱窜,没有了需要安抚的内伤与需要共同抵御的外毒,红尘心法强劲霸道的内力彻底变成了脱缰的野马,疯狂的透支着苏洛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李舒夜没想到费尽心思治好苏洛的内伤后会出现如此情状,他本身并不会武功,对此种内力失控的症状了解不足,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尽力替苏洛止了血,将她小心翼翼的又放回了床上,差人换下了那被鲜血染红的锦被。
韩云苓提着食盒回来,见苏洛口吐鲜血也是吓了一跳,把过脉之后也如李舒夜一般沉默了起来。若是受伤中毒甚至身患绝症都好说,她与李舒夜二人都算得上是这世上最好的医者,定会尽全力延得苏洛性命,然而这内力失控走火入魔之事却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外了。
“师哥…………洛姑娘这情况,怕是……怕是只能设法化解她的内力了。”韩云苓惋惜的摇了摇头,李舒夜会选择令医者伤神的重针之法为苏洛疗伤,原本就是因为不想令她失了一身绝世武功,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却又是回到了原地,令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
苏洛体内流血不止,李舒夜不得已再次点了她的昏睡穴,用了银针才勉强止住她即将在内力的冲撞下崩溃的内脏血脉。他闭了闭眼睛,而后静静的看了苏洛许久,复又摇了摇头,“让我再想想……说不定会有别的法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想不明白到底是何处出了错。那独步天下的红尘心法是如此霸道而诡秘,竟会脱离修炼者的意识自行选择运功方式,是以他们激发那内劲稳定了苏洛的内伤,却又错误的引导那内劲彻底失控。
“师哥……”苏洛的情况根本拖不得了,在这么下去殒命也不过是这两三天的事,韩云苓还想再劝劝李舒夜,刚一开口却被一声巨响打断,两人惊骇的回过头,却见一个陌生人影猛地推门而入,李舒夜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出声立喝,“李洵!”
他话音未落,便看到负责守卫三楼走廊处的李洵便被一股巨力狠狠的掀翻,狼狈的摔进了书房的地上。少年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有些羞愧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朝李舒夜微微躬身,看样子也受了不轻的伤,否则断然不会违背阁主的命令将这陌生人给放了进来。
李舒夜心中一凛,微微眯细了眼睛。来者是一个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一袭深绛色的长袍,头发只用冠带随意的束了,两鬓有些斑白,一双眼睛却是如鹰般深邃而犀利,连着那两道英挺的长眉深深皱起,面色不善的盯着倒在地上的李洵,而后缓缓将视线转向了李舒夜。
男子手中空无一物,这世上兵不见刃就能伤得李洵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可不多,李舒夜撞上中年男子望过来的视线,那双眼睛乌黑而清澈,似要将这世间也看个通透一般,丝毫没有被那漫长的人生阅历给蒙上灰翳。这样的眼神对李舒夜来说不可谓不熟悉,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独创红尘心法之人,能有这样一双通透的眼睛。他心下了然,也彻底放下了防备的姿态,朝那中年人微微躬身,抱了抱拳。
“——晚辈李舒夜,见过君山穆星洲前辈。”
中年男人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病弱的普通青年能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结合了从千叶山庄叶昀处得到的消息与近来江湖上的种种传闻,穆星洲不难猜出这青年便是先前闹的云湖盟腥风血雨,而后又当众带走他弟子苏洛的凛渊阁主。
“凛渊阁主是吗?到是个意外之人。”穆星洲负手而立,也不管他身边虎视眈眈的李洵,眼神依旧不善,即使相隔如此距离李舒夜也能感觉到他身上蓄势待发的杀意。穆星洲负手而立,胸口微微起伏,似乎也在压抑着愠怒的情绪,他狠狠盯住了李舒夜,一字一顿的说道,“别的暂且不提,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穆星洲的声音顿了顿,微微透露出一丝急切来,“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如今人在何处?”
☆、第62章 摇曳之火
苏洛再一次迷迷糊糊的恢复意识时,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屋内暖融融的点着灯,橙黄的火光摇曳下,她竟然看到了师父穆星洲的身影,正坐在房间中央的木桌边就着火光看一本书,神色沉静而安稳,唯有一双眼睛通透而明亮,仿佛将周遭的一切都看在眼中一般。
那是苏洛最为熟悉的,红尘心法大成之后的状态,即使穆星洲的没有看向她这边,自己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师父的眼睛。幼时在山中清修之时苏洛常常历经这一幕,好奇心重又闲不住的她总是漫山遍野的疯跑,最后不知在哪个山涧中累的睡着了,醒来之时却总是已在家中,穆星洲就坐在她身旁看书,也不知是如何找到她的。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红尘心法之大成者,可以在那延绵群山中不费吹灰之力的寻找一个乱跑的小女孩了。
苏洛微微转了转头,看着穆星洲熟悉的背影,眼眶一热,好似终于找到能够诉说困苦,发泄委屈之人一般。她想自己这次大概真的伤重了,竟会在这样的时候看到师父的幻影,那人自她十五岁心法小成之日就迫不及待的将她赶下山,这些年她经历多少危难困苦也不见穆星洲离开君山一步,此时是断不可能千里迢迢的来到淮南了。
都说受伤会使人心智不再坚定,苏洛深以为然,微微叹了口气,想要闭上眼睛将这真实的幻影忘记,却忽然看到幻影中的穆星洲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当真是逼真的幻觉啊……苏洛愣了愣的看着她师父走到自己床前站定,红尘心法熟悉的威压铺散开来,白发的少女愣了好一会儿,才惊叫了一声,将锦被一掀,自欺欺人的盖住了头部。
竟然不是幻觉,她师父真的不远千里来到淮南,甚至找到了凛渊阁的总堂了?!
完了完了完了……苏洛躲在被子里悲鸣,先前那灯下看书的场景不过是她记忆中最温馨的部分罢了,穆星洲要是看到她如今这副凄惨狼狈的模样定会狠狠训她一顿,堂堂红尘心法传人,绯刃的持有者,竟被一帮乌合之众搞成这样,可不是辱了她师父在江湖上人人谈之变色的威名么?
穆星洲无奈的看着将自己躲进被子里不愿接受现实的徒儿,“阿洛,你即使躲着不见,我人也就在此处,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被子里的人闻言动了动,紧接着那锦被小心翼翼的向后退了些许,苏洛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惨兮兮的看着面色不善的穆星洲,声如幼猫般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她的眼睛还处在内力失控的碧色中,郁郁葱葱的一片,就像君山上那广袤的树海一般。穆星洲蓦地就心软了一下,原本打算训她的话也堵在喉间说不出口,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拉过苏洛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手指搭上她的脉,一边轻声问道,“身体感觉如何?”
苏洛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对师父没有第一时间训她的事实感到诧异。穆星洲瞅了她一眼,为苏洛的脉象感到心惊的同时,却也生出一丝愧疚之情来。苏洛自幼没了爹娘,自己意外收养她后也不甚尽心,倒不如说是因为苏洛的出现才让他从失去挚爱血洗云城几近疯魔的状态中醒来,而后又伴他在君山度过了十年清苦之日,直到红尘心法小有所成后才被穆星洲送下山历练。
穆星洲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绪之人,是以苏洛从不向他叫苦讨饶,就连遭遇如此变故也不曾向他求助半分,若不是他云湖盟的动静太大而叶昀又恰好知道凛渊阁的秘堂所在,他是不是会连这唯一弟子的死讯都不曾知晓?
“感觉……好多了。我没什么大碍,师父,你别担心。”苏洛试着运了运气,到真感觉体内如激流般乱窜的内劲减缓了不少,放下遮头的锦被对穆星洲说道。
“心脉深受重创,周身血脉衰竭,内劲失控在体内胡冲乱撞,你这状态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若非有李舒夜为你重针疗伤,又恰巧赶上为师用内力替你梳理,如今你就该死在那邪功之下了。”穆星洲似是心有余悸,看向苏洛的目光也沉了下来,“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师父……”苏洛喃喃的低下头,神色也有些伤感,“我不是…………我也没想到会……”
“是萧云下的手?”穆星洲皱了皱眉,搭在苏洛腕上的手指并未离开,似乎在仔细思考对策,此时见到苏洛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不大愉快的问道,“早在你们初识之际我便警告过你此人不宜深交,想来你也不会乖乖听从为师的话,结果如何?”
苏洛讪讪的望着他,不光是穆星洲,千叶山庄的叶少秋也曾对她所过类似的话,而萧云的祖母也一直不喜欢她,不止一次当面暗示萧云不要与她走的太近。回想起来她与萧云也是少年心性,周围都不看好,却偏要同行江湖,形影不离,以至于最后落得这般结局。
她与萧云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心中在意的,想要追求的目标也是南辕北辙;说到底,这一次受伤也只是因她豁出性命想要守护的默契与回忆,在萧云那里远远抵不过一本天魔噬心*的秘籍罢了。
穆星洲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习惯少女那一头刺目的白发,伸手微微揉乱的苏洛的刘海,“他为何伤你,难道真如江湖传闻一般,是因那天魔噬心*的秘籍?”
苏洛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穆星洲常年清修与山中,不问世事,苏洛不知道他对这次的事件了解多少,却也不愿意多说,不希望师父为她过多担忧。
“哎……”在苏洛那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穆星洲少见的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似在感叹人生无常,“原以为他心中装着名利,却也不会为此为毁了你与他之前的情谊,却是不想他会走上父辈的老路。阿洛,你可知当年名动江湖的萧府之主是如何去世的?”
“难道……也是因那邪功秘籍?”苏洛奇道,她只知萧云的爹娘都死在十五年前与魔教一役上,萧云却并未多提过他爹娘的死因。
“不错。他父子二人皆是心怀霸业者,自是不会放过这称霸天下的绝世邪功。萧府之主……当年却是死在萧夫人手中的。云湖盟为此一番内斗,元气大伤,是以让当初情势绝对占优的青麓剑派将那秘籍拿了去,所幸纪子修是真正心怀天下者,将那秘籍镇压在青麓山之下,这才有了江湖十五年间的太平。”穆星洲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