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举杯饮尽。
赵不尤道:“这案子只揭开了面上一层,元凶还藏在背后,并没有逮到。”
顾震道:“你是说林灵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马行街一个宅子里,率人去捉时,老道已经逃了。不怕,只要知道是他,总能逮到。”
赵不尤道:“林灵素只是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应该不是他毒杀的。幕后元凶另有其人。我在应天府查到,买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只有找到这姓朱的,才能查出设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桥东头起航时,船上有两个纤夫跑到桥头去拉纤,另还有个船工不知去向,这三人并没有死。”
“这一阵,我派了两个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终没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经逃了。”
“梅船其实同时在做两件事,一件是造出天书祥瑞的神迹,另一件则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么来历,我们并不知晓,但有几路人马都要杀他。看来干系重大,不是个寻常人物。”
墨儿道:“章美、董谦、丁旦都穿着紫衣,怀揣珠子,他们谁是真的紫衣客?”
赵不尤道:“章美顶替了宋齐愈,董谦是误中了侯伦的计策,丁旦只是一个无赖汉,他顶替的是何涣,这五个人虽然身份不同,但都没有什么大来由,就算想杀,也不需要费这么大阵仗,他们应该都是替身,并非真正紫衣客。”
顾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里?”
赵不尤摇摇头:“目前一无所知。”
瓣儿摸着耳垂上兰花银耳坠,轻声道:“几个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难道是个女子?但让大男人装女子,又说不通。”
赵不尤道:“这也是费解之处。”
顾震猛喝了一口酒,叹道:“我才说案子已经告破,这么看来,这案子才开头?”
温悦听了,才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赵不尤扭头歉然望去,温悦回了他一眼无奈。
顾震却没留意,问道:“还能从哪里查?”
赵不尤道:“我这边,古德信还未回信,章美查出来礼部员外郎耿唯和简庄密谋,不过我想,古、耿两人虽然知情,但应该不是主谋。”
赵不弃道:“我这里,何涣杀死阎奇,发配暴毙,又被救活,这一连串怪事恐怕都是设计好的,背后主事的是个员外,这员外看来来路不小。”
墨儿道:“胁迫武翔的人是谁,香袋交给了谁,目前也不清楚。”
瓣儿道:“董谦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伦一个人能办得了的,背后也一定另有主谋。”
顾震道:“这几路人马,又都是为紫衣客而来。”
众人默默沉思起来。
赵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惊,沉声道:“我们疏忽了一条线索。”
“什么?”诸人一起问道。
“高丽。”
“嗯?”诸人越发纳闷。
“武翔十一年前偷传图书给高丽使者,这事极隐秘,只有他一家人和高丽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谊深厚,绝不会外传——”
墨儿惊道:“写密信胁迫武翔的,是高丽使者?”
赵不尤点点头:“有可能。还有一条佐证。清明那天,我经过虹桥时,见到枢密院北面房令史李俨陪着一人在桥东茶棚下,那人汉话口音有些古怪,我当时疑心他是高丽使者。后来无意中遇到李俨,他上来搭话,随口又打问起梅船案,并劝我不要再查。现在看来,他似乎并非随口而言……”
赵不弃笑道:“这戏越来越好看了,连外国人也挤进来扮暗鬼?”
赵不尤道:“不过目前尚不能断定。”
瓣儿忽然道:“咱们这几桩案子里的这些人合起来,倒像是一幅《士子图》呢。”
墨儿道:“还真是。哥哥那边东水八子,有隐逸,有太学生,有魁首,还有已经出仕的古德信、郎繁。”
赵不弃笑道:“我这边有状元,有府学生,还有县学破落户丁旦。”
瓣儿笑着接道:“我这边是待缺的进士。”
墨儿叹道:“我这里——武翔是出仕,武翘是太学外舍生,康游是武转文,还有饽哥,是从童子学辍学。”
赵不弃笑道:“这《士子图》花色果然齐全。”
赵不尤道:“士农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风化,朝政得失,都系之于士。士正则天下正,士邪则天下邪。仅从咱们这幅《士子图》来看,正气仍在,但邪气亦不弱,或出于陋见,或由于私欲,互争互斗,损伤了多少元气?外敌未至,内伤已深。”
赵不弃笑道:“不止互斗,这《士子图》整个看起来,又是一场傀儡戏。所有这些人,连我们几个在内,都不过是木傀儡,被人操弄着跑腿奔命、颠来倒去,二十几个人还丢了性命。背后操弄的那些人却至今连影都不见。”
赵不尤叹道:“那天田况跟我说起一个话题,‘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个意思。不过,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动,能思,能选。同一个局,只看每个人作何选择。就像简庄和章美,两人起先不但主动入局,更造出局,来害宋齐愈,但到后来,简庄仍执迷不悟,章美却幡然悔悟,并以自己性命去破局。”
墨儿道:“香袋案也是,武家两兄弟,武翔便不听命,不入局,武翘却为了兄长,成为造局者,害了康潜、康游两兄弟的性命。而康游,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为了嫂嫂和侄儿,却不惜性命,毅然入局。”
赵不弃笑道:“何涣那呆子也是,葛鲜和丁旦设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实上钩入局。而丁旦,为钱设局,却不知道,别人又把他设进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赌,结果把性命赌进去了。”
瓣儿笑道:“何涣幸亏遇见二哥这个专爱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来。倒是侯伦,别人设局害他,他又设局害董谦,董谦是十分侥幸,才从局里逃出来。”
顾震皱眉道:“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层局?”
赵不弃笑道:“人生无往而非局。”
赵不尤道:“是。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点不忍之心。像章美、饽哥、冷缃,都先设了局,因为不忍,又主动解了局,让宋齐愈、孙圆、阿慈得以脱局。一点不忍之心,便能给人一条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简庄修习仁义之学,却不知道‘二人为仁’,仁不在言语文字间,而在人与人之间。一个‘忍’字,上面一把刀,下面一颗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伤人者先伤己,纵便如愿,己心已残,又何能得安?”
赵不弃笑道:“你们寻安,我只求趣。咱们已经搅了他们的局,这些背后提线设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们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们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难看;越难看,这事便越有趣。”
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
顾震举起杯:“这事先扔一边,今天咱们先痛快喝他一场!”
天色阴沉,看着又要落雨。张择端却背着画箱,独自又来到虹桥桥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