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尚存寥寥老仆侍女,河鼓卫去厨房端早饭时,听到众人一面议论借宿的公子生的貌若天仙,一面议论南安的情况,悄悄留神记下。
罗敷趁他不在,歪歪倒倒地滑下床洗漱更衣,重新趴回床上眯着。床铺被换过,枕头还残留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气,她在被单上东翻西翻,找到一缕头发。
应该是两缕。
她放在眼前琢磨,发现里面有她昨晚被他压断的发丝,脆弱地弯折着,松松绑在他黑如檀木的一小段发上。她睡得浅,被他那般折腾之后也听得到动静,恍惚有剪刀咔嚓一声,她被他盖住眼睛。王放每每用这招,她就睡得不省人事,任他摆布。
发丝是被他收集起来的,她近来掉毛掉得厉害,足有短短一撮。
他舍不得让她太疼,舍不得剪她宝贵的头发,他对她总有许多不舍。
善藏青丝,早结白头。
虾须帘琳琅相碰,罗敷跪坐在床上看他走进来,拿起头发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怎么能随便剪头发!”
他端着热腾腾的粥坐下来,勺子送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勺之后双颊泛上红晕,接过来:“我自己能……”
王放忽然凑近她,嘴角不怀好意地扬起:“还有力气?”
她作势又要闹起来,他牢牢拥住她:“我来伺候你。”
罗敷对他的伺候心有余悸,乖乖地把粥喝了大半碗,很是羡慕地抬眼:“去年也是四月间,我刚来洛阳,在莫辞居看到一个人站在包厢外面,就记住他头发特别黑。”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一年,她仍然能回想起彼时戴着银面具的那个人,举着乌金釉的酒杯,手指像黛瓦上明亮的霜雪。
他远远望着她,令她失了分寸。
罗敷靠着他的肩,用指头轻轻捣了他一下,“喂。”
“嗯?”他垂眸,放下碗。
“医书上说头发黑的人肾好。”
确实长进了,敢一本正经地调戏他。
王放衔住她柔软的唇瓣,嗓音微醺:“阿姊,你以前给我治伤,是不是威胁过要用刀切了这玩意?现在后悔了么?”
罗敷偃旗息鼓地没声儿了。
午饭后就要上路,王放抽时间出望泽城,不能耽误太久。朝廷已经和越藩的军队打起来,他必须赶到前线。
马车跑得极快,官道还算修筑得平稳,可罗敷还是适应不了颠簸,骨架都要散了,只能半躺在他腿上窝着,像只没睡醒的猫。
王放展开密信,和她说话解闷,毫不避讳地把南安的战事都当做谈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觉得这场以少对多的削藩快要结束了。
罗敷和山庄里的侍女套了会儿话,得知隔壁省的五万卫兵打成一团,她和方琼见过的那位季阳知府被捉住,朝廷的人正在大肆公示。至于祁宁,大批的越属兵力都在雁回山围堵黎州卫,这时才集中到望泽附近,并没有对渝州西面的县城做出杀人放火的事情,所以除了带着小姨子逃走的黄员外,大户人家都过且过地缩头度日。
“上午听说物价涨得很多,再涨下去平常的住户负担不了吧。”她抱着他的腰蹭了蹭,“你做这些,会被记在书上的。”
王放笑道:“父亲把削藩的摊子托付给我,我又不舍得留给咱们儿子,只好自己扛了。况且现在南安银票一日比一日不值钱,盐价比祁宁涨的还厉害些。”
罗敷想到她不告而别的师兄,“又让方琼替你背黑锅……”她蓦然才意识到从端阳侯寿宴开始,他就已经筹划好了,赐方氏永、黎、栎三州贩盐之权,每省一个,每到必乱。
“他毕竟把你弄丢过一次,我作为表兄不得不教训他。”他肃然道,罗敷只当耳旁风。
徐步阳一个人跟着方琼,她还真不放心,说不准那毒性在关键时刻发作,方琼倒了不说,她师兄也得跟着完蛋。潜入南安的护卫很少,主心骨要是无法撑住,回不回得来都是问题。
她趁机问:“河鼓卫的药方找的怎么样了?”
王放摇摇头,眼神微暗,“司严死了,了解南海夷族的人寥寥无几,之前越王故弄玄虚,想做出有第二株寻木华的假象来引诱方氏归顺,现在又一口咬定解药被毁。”
所以对方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只能从研制入手。可惜方琼到现在还没出现症状,她不是咒他,实在是无米之炊啊。
罗敷叹了口气,“没关系,我师兄他母亲是夷民,给师父的那本册子里说不定记载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说起来,是师父抢了方氏的解药,才造成了这么多渊源,都四十年了,我们也应该把恩怨结清。”
她坚定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睛,说:“我们会尽全力不让方琼和老侯爷一样,你别分心。我既然把对我很重要的事交给你,那你也要相信我。”
*
傍晚时分车子经过赵王府,他送她回玉翘阁。军营里左右待不下去,羽林卫指挥使接到消息,亲自带明绣和余御医到王府,看到河鼓卫在门口守着车等候,冷汗都下来了,赶忙酝酿请罪的腹稿。
昨日暗卫出现,众人便明白这个秦夫人不好惹,动了她就是动了天颜,想邀功的几个指挥使最终都灰溜溜地跑回营房。散播留言的士兵被拖出来当场斩首,逮到的匈奴暗卫也被拉到校场里,愤怒的齐军差点没把人打死。
罗敷看到余守中也在,奇怪道:“你不在营里待着,跑王府做什么?”
余守中咬咬牙道:“现今军中缺医师,那两名御医……秦夫人可否让他们暂时留下,戴,戴罪立功。”
他是主动要求过来和上峰谈话的,李指挥使单独领明绣一个小女郎出去不太像话,也就同意了。
罗敷沉默良久,道:“他们能在外人面前对我如此攻讦,原因也在于我身为左院判却太疏于管教,算是个教训。你让他们先在军里待着,回京再处置。”又笑道:“太医署有余大人这样的医官,真是省了不少心思。”
余守中连道不敢,放心地离开。
她绕过屏风,王放闲闲地站在窗边等她,眸子里浸着月光。
罗敷垮下脸:“你怎么还不走。”
他哪里愿意走,但今晚要通宵在知州衙门里议事,必须在二更前到正堂。
“对了,御医的事也不要你插手。”她看起来很想把他从窗口扔出去,昨晚的温存像是他的一场梦。
王放嗅着她发上的香气,怀里的温香软玉很不配合,他蹙了眉,又低声道:“这么不愿给我添麻烦,阿姊太善解人意。”
罗敷仰起脸,他不由倾身,撷住她瞳仁里那抹晶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