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大人对罗家的恩义,却在诽议大人的政事,暗中让人传大人的坏话,实是让猪油蒙了瞎心,大人拿这藤拐狠狠的抽小老儿两下,使小老儿羞愧欲死的心好受些。”
“这位是香樟里里正罗复。”李书堂在旁边介绍道。
二十八名生还童子有两人姓罗,但非出自一族,这罗复是运盐河南岸香樟里罗家的族长,也是香樟里里正,在运盐河南岸的大户。林缚清查寺院寄田以及隐占公田,罗家两次都栽到里面,损失田亩逾千,罚征粮赋以千石计,在背后说几句坏话实在不难理解。
“罗老爹何过之有?”林缚笑道,挽着罗复的臂膀将他挽起来,说道,“要说有过,林缚将此事瞒下两年也有过啊。只是萧贼势大,眼线又遍布崇州,甚至使心腹亲信率精锐盯着崇州,便是怕事情败露。林缚没有万全把握,实不敢轻易妄动。虽有诸多情缘,但害大家骨肉分离两年不能聚,实是林缚不能推卸的过错,林缚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
能供子弟进县学读书以博功名者,没有哪家哪户真是穷困人家,聚在这里的众人,几乎都是在崇州乡野有头有脸的人物。林缚在崇州推动的诸多事,又最损大户利益,所以惹人憎恨是理所当然的。江东左军取得北线战役的辉煌战果,虽使境内非议之声一扫而空,但也未必能使这些大户真正的心服。
林缚揭开这些旧怨不提,当下给诸人作揖致歉,诸人俱是惶恐,又要叩头谢恩,给林缚、林梦得、胡致庸等人分头拦住。
胡致庸与罗复笑道:“罗复,以往你骂我给猪油蒙了瞎心,我可没有还嘴,今日你也知道大人的良苦用心——江东左军若不强,事若稍泄,于诸人都是灭族之祸。崇州战事之惨烈,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四月初,才四五千寇登岸就屠城,而此战,大人率江东左军在鹤城,在东海之上歼、俘寇兵一万两千余人——你们想一想,要不是大人在崇州镇守,这一万两千寇兵加之崇州,又加上萧贼叛乱,我们有几人能幸运能全族全身吗?”
“是,是,小老儿给猪油蒙了心,今日赔不是,改日再登门给你赔礼。”罗复忙不迭的说道。
林缚责怪的看了胡致庸一眼,说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快,快,这天寒的让大家在冷屋子里等我,多添些火盆,我腹中也空了,想来大家也一起,快让下面准备早餐。这大清早的就下面条吃好,方便也快,多加些肉丁子……”换作往时,众人会觉得林缚寒酸小家子气,这时候都觉得他权高位重也如此节俭,竟把酱肉面郑重其事的当成早宴的美餐,是如此的难得。
后院与前衙就隔着院墙,宋佳在后宅能听到前面的动静,暗道除非江东左军受到无法弥补的重挫,不然谁也再撼动不了林缚在崇州的根基。
第125章 政事无非话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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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连同林缚平时在东衙署理公务的明堂,侧有耳房以及供休息或密谈的静室,宋佳与小蛮洗漱过,天已破晓,便直接到静室里整理文牍。
静室与议事堂就隔着一堵墙,有暗窗相通,本身就有窥视议事堂动静的作用,宋佳与小蛮在静室里,自然也就听得见前面的谈话。
宋佳也是月初才将长山岛、崇州童子案与林缚联系起来,暗感林缚真是好手段。
其实在江东左军进驻崇州之后,即使崇州童子案的消息走漏使萧涛远提早警觉,也不至于使局面难以收拾,甚至能及早将萧涛远与宁海镇水营的祸患消除掉。
但是,那时即使这堂下诸人感激林缚出手救童子的恩义,之后对清查公田、罚征租赋等大损豪户利益的政举依然会有反对的声音出现与怨意滋生,所谓先舍予而后强取之不能止怨也。
林缚却是先用雷霆手段,将清查寺田、公田等事强行推动去做。虽惹来崇州大户们滔天的怨恨,但凭借军事上的巨大胜利将这些不平的怨恨声音强压下去。这时再将崇州童子案的真相公布于世,示恩于众,他想做的事情都做成了,同时也将诸多隐患消弭于无形。
那些滋恨怨恨、曾背地里使坏的人甚至都个个羞愧难堪,即使还有个别怨言,也成为了众矢之的,不成什么气候。
宋佳与小蛮轻笑道:“我看啊,天下谁再坏都坏不过林缚。”
“到底有多坏不知道,总之没见过他吃亏。”小蛮笑了起来,她手挡着嘴唇打哈欠问道,“你是留下来偷听,还是上山去?”
“你先上山去吧,这些乱七八糟的要先整理完。”宋佳说道。
奢家此时与公开造反也没有什么两样,宋佳与奢明月留在崇州的消息走漏出去,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故而宋佳在崇州也更自由一些。这段时间来,也有机会接触一些较机密的文档,知道一些寄田与公田清查以及罚征租赋等政事的细节,也知道做成这些事情对江东左军的重要性,远不止屯田以补军资那么简单。
静室的案头,就有一份林缚亲手草拟的《抚伤恤亡军功赏》的初稿,也不禁宋佳翻阅,甚至有些细节,林缚还与她讨论。
除拔擢武职外,江东左军奖赏战功以及抚恤伤亡,不直接赏银赏钱,直接与田制挂钩,战死将卒家人配永业田亩数不等,免田赋三年;重残与战亡同恤,另计配口粮,立战功者也以减免家人田赋或授田为主……
抚恤伤亡及奖赏军功都紧密与田制联系起来,既减少因大量伤残抚恤及军功奖赏带来的银钱支出,从郡司及朝廷获得的军功赏银可以来填补军资的匮缺,亦可以将士卒及家人更加紧密的绑缚在崇州的土地上。
就出身流户的普通士卒及其家人来说,对能养家糊口的土地有着最直接的渴求,减免田赋及配田的奖赏与抚恤有着更直观、更具表率作用的意义。
拥有土地也能直接提高普通士卒及家人在乡里的地位,这几乎是从根本上扭转了兵卒社会地位低下的弊端,更能激励士卒英勇作战,减少逃亡现象的发生。
江东左军因何而强,大概也只有宋佳这样的人物从这些文字粗浅但包容巨细的抚伤恤亡军功赏条文里也窥得一二。但是要依此文治军赏军,也就意味着江东左军手里必须要有大量田产在手里拿来抚恤奖赏军功,也就不难理解林缚到崇州为何如此凌厉的打压僧院、清查公田,又对鹤城草场蠢蠢欲动。
在东闽时,只觉得文庄公雄才伟略,可视天下英雄于无物,受李卓压制,不是受东闽地理上的先天缺陷限制;对林缚了解越深,也愈发觉得林缚其才不在奢文庄之下,更有着时人远不及的见识与眼光。
小蛮先离开,宋佳一边整理着文牍,一边听林缚在一墙之隔的议事堂里与诸人闲扯。
“罗家世代住在运盐河南岸,应尝试运盐河‘十年九涝’的苦头。这时候咬咬牙,挤些田来、挤些粮来,将运盐河挖宽了、挖深了,春夏不受其涝,罗家手里的那些薄产田统统变成夏麦秋稻的上等良田,罗老爹便知道所得足以弥补所失,”林缚跟诸人拉着家常,絮絮叨叨的说道,“河道挖宽挖深了,也方便乡里将丰产的粮食、布匹运到价贵的地方去卖了获利。这东西啊,丰足的地方就便宜,紧缺的地方就贼贵。说起来你们不知道,崇州的米价,一升米才四十钱,贱得很,运到津海,是一百六十钱,涨了四倍,要是有能耐运到京里,是八百钱,涨二十倍,便是山东,粮价也要比崇州贵一倍多;说到布价,京里也要比崇州贵七八倍……你们为江东左军在崇州站稳脚跟,做了很多牺牲,我心里都记着。所以我鼓励你们买船运米、运布去北方卖,你们担心商旅会受官府盘剥,一趟走下来还不够官吏索勒的。你们放心,我跟江东左军做你们的后盾。当然了,该缴纳给朝廷、官府的赋税,也不要偷逃……朝廷、官府收不上税,拿什么养兵去打东虏,去杀反贼?”
“……永佃一事,大家都心有顾虑,我也能理解。毕竟是大家手里的田,怎么可以佃户说种什么就种什么,偏偏田的主人却做不了主,甚至还不能从佃户手里把田收回来了?这太不合常理了,”林缚说道,“我是这么考虑了,说出来,大家觉得道理不对请指正啊。在佃农看来,要是这田随时会给田主收走,对他来说,种一季粮食过一季的日子,绝不可能为以后打算。地力用尽了,也少有人愿意费心思积肥养田,这田是越种越瘦,各位能收到田租是越来越少。若是田地不让田主随便收回去,种什么也由佃农自主,那自然就愿意费心思积肥,希望地里所产越丰越好,大家能收到的租子自然也是节节攀升,佃农也有好收成——关于永佃这件事,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大家是更关心每年能收到多少租子啊,还是更关心田里到底每年种什么东西、由谁去种、怎么去种?”
“说到减租,大家心里也许又会犯嘀咕,”林缚说道,“现在北面民乱闹得厉害,到处都是流寇,主要还是太苦了,脚泥子也要吃饭啊。减租是会让大家会受一些损失,但能从根本上保证崇州不受乱,也能拒乱于境外。今天大家少吃几顿鸡鸭,总好过闹乱子强。江东左军的士卒为什么能打、敢打?他们其实跟普通人没有区别,主要是因为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打退敌人,即使他们战死了,但是他们的家人还能过上好日子。要是他们退后了,让敌人打进来,不仅他们未必能保住性命,还会牵累他们家人受敌人的欺负……”
“当然了,我今天跟大家说这些,也是唠家常。大家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可以尝试着去做一下,要是有顾虑,看别人先做也行,”林缚说道,“要真是好事情,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到时候大家再学也不迟……”
“恩泽、乔中、乔冠呢,他们是立志弃文从军了,我就带他们在身边,”林缚说道,“其他各人,都先回家去跟家里人团聚,日后谋什么出路,都要听从家里的安排:继续苦读博个功名是好事,继承祖业为地方谋福利也是好事,或者弃笔从戎、卫家守土,也是男儿志气,都是好事……这些我统统不问,不过有一点是不变的,你们都是从我林缚门走出去的,那就都是我的学生,日后要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也一定要来找我……”
宋佳却也没有想到林缚也是个话唠,能碎碎不停的说一个上午,几乎将他来崇州所做的诸多事,都深入浅出、方方面面的跟绝大多数都是崇州大户的被劫童子家人说了透彻。
宋佳听了感慨万分,心想那些居庙堂之上、自视才高八斗的大臣名将们,治国、治军之才能及得上林缚几分,又有谁能如此细致入微的向这些乡里大户们解说得如此清楚?
宋佳当然也知道林缚如此费尽心机,除了化解之前诸事所积下的沉怨外,也是要借助堂下诸多人将他的政举向崇州县全境推广,言语间还在诱使崇州大户并资购船打通从崇州通往津海的海上补给商路。
济南民乱,即使顺利镇压,想在明年恢复内河漕运也不可能了,津海粮道越发的重要。
此时的津海粮道始发于淮口,江东左军在崇州还不能直接从中受利。
随着叛乱地区的扩大,淮河多半要受影响。此外地理条件来说,漕粮更适合直接从江口出海。除了抵御奢家之外,崇州在津海粮道上的重要性也会凸显出来,这也是林缚死守嵊泗防线最主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