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航海中,作为测星术的一种,牵星测纬术也给视为邪法,甚至给杂学所排斥;在林缚之前,只有极少数海商会偷偷摸摸的使用。
更极少有人能认识到测星术是开发等纬直航海路的关键技术。像晋安、明州府前往鹿儿岛的海船,还主要依靠对黑水洋海流的经验航法进行出海航行。由于南线的海路非常的固定,给海东行营派战船拦截浙闽海商,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朱艾仅知制图六法与鸟飞法,便站在书案前详细解说起来。在场唯有林缚、秦承祖、王成服三人知道这两法,韩采芝、张苟、张季恒三人是全然不懂,孙敬堂也听得糊涂。
待朱艾说完,林缚跟秦承祖说道:“军令官学员队集训三个月,时间不长。战术学习就以地学为先,测地法又恰恰是其根本。我看朱艾可以抽一个月时间来,帮你教导下面将领学测地法。”
秦承祖点点头,说道:“那是最好不过。军令官辅佐主将,不会测地术,就有些说不过去。但真要能有十之一二的人掌握此法,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张季恒心里疑惑,他性子直爽,肚子有疑问也不藏着,站在堂下就问道:“诸将能看懂地形图即可,还要学测地术做什么?”
“地形图是都卒长一级的要求,你真太不上进了,”林缚笑道,“朝廷最大规模的测绘地形图,距离现在已经有百余年了。这百余年里,沧海桑田,河曲改道、路途变更,不知道凡几。便是海陵府地图,我们便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去核较,谬误处甚多,当世地形图能有几张值得完全信任的?”
“……”张季恒挠了挠脑子,说道,“地图不准,找当地人作向导,总能弥补一二。”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远不是这么简单的。包括测地术在内的地形杂学,跟用兵有极大的关系。在平整的地形上排兵布阵,简单得很,随便挑个哨将营官,都能讲得条条是道。但我们接敌时,恰恰多在复杂的地形环境里。将地形与兵阵相接合,将河曲山势、路程短窄,融入兵阵之中,才是名将的入门之道。这时候你就会发现现有的地形图太过简陋,向导不可能有多么完备的军事学识。你作为主将,要将实地斥候的地形与兵阵及各部进击步骤,说给手下部将听,你如何才能解释得清楚,没有错漏?所谓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学不会,还是给我乖乖的回中军继续营将得了。”
张季恒脸露诧异,倒没有再说什么。
张苟这段时间反思很多,知道从营将到镇将(旅帅)的跨度有多大,营将还能以武勇率兵,知道些简单的战术原则就能胜任,镇将通常要掌握数千甚至上万的兵马,仅以武勇率兵,是无法兼顾全军的。
林缚见张季恒犹有不服,笑道:“给你举个最基本的例子:去年春上,刘安儿围徐州城,掘宴山之堤,发泗水淹徐州。岳冷秋若会堆堰测高法,提早测得宴水堤与徐州城的高程差,就不会一点防备都没有。岳冷秋只要派兵死守徐州城西北的断龙岗,在断龙岗与徐州城之间简单的筑一道引水坝,后期就不用那么狼狈了,”林缚这时候侧头问张苟,“说到这里,我倒要问你了:淮泗诸将里,到底哪个会测地术?不然不会恰好从宴山掘开泗水大堤,将泗水导向徐州城。”
张苟说道:“老帅杨全习得,杨全战死河中府,仅安帅与红袄女得传。安帅如今也死了,仅红袄女知此秘术。末将不知道红袄女有没有传给旁人!”
“兵家将测地法视为秘术,实际只是杂学匠术的一支罢了,老工官葛福老人,最是精通,”林缚也不介意张苟言语间对刘安儿存有敬意,跟张苟笑道,“你要有心,朱艾会教你裴氏制图六法与鸟飞法,右司马会传授你测星法、望山观水术及堆米示形法,堆堰测高仅仅是望山观水里的小术罢了。你把这些学会,比兵家秘而不传的测地秘术更加齐全!”
“末将谢过大人。”张苟对淮东军司的将职很是淡漠,但是听到老帅杨全与安帅秘不外传的兵家秘术,在林缚、秦承祖等人眼里竟是如此的稀疏平常,心里还是震惊不己。
仔细想来,他初得如获至宝的马步军操典,淮东军能普及到都卒长级别,淮东军司将兵家测地秘术作为中高级将领将的入门门槛,实在算不上有多奇怪。
林缚见朱艾听到除制图六法、鸟飞法之外还有其他测地术传世,露出一副颇感兴致的神色,便从案头翻出一本薄册子,递给他,说道:“你能自学通晓制图六法及鸟飞法,看过此书应能推知其他测地法,也恰好替右司马分担些压力。老工官的《将作经补述》差不多要著成,赵舒翰的《匠经》才编不到一半,我改天让人将现有的版本送你一份!此外《船典》、《铁冶》等书都是军司的绝密资料,你若有机会,去崇城可以借阅,倒不能让你带出来。”
“谢大人!”朱艾喜不自禁的叩头拜谢。
“起来说话吧,你要跪着说话,我还要伸过头才能看到你,麻烦得很。”林缚笑道。
姜岳,林缚未得一见;林缚所认得当世有惊艳才华者,不大识字的老工官葛福算一人,郁郁不得志的赵舒翰算一人,给朝中政敌制肘不得尽施所才的李卓算一人。
除此之外,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宁则臣、敖沧海、王成服、葛司虞、孙尚望等人都要算极有天赋的,朱艾至少也要归入这一类人之中。
刘庭州早年因为朱艾脸给毁掉半边,而不能辟举他为吏,可以说是一桩憾事;对淮东来说,未偿不是一桩幸事。
相比较之下,林梦得、孙敬轩、孙敬堂、胡致庸等人,也是侵淫/人事半辈子,知悉世俗务实,才超越常人,成为一时之选的人物。周普、周同、赵虎、林景中、赵青山、葛存雄、葛存信、吴齐、李书义、孙打炉等人,在固定领域有着他人所不及的专擅,也才超越常人拔卓而出。
林缚都尽可能将他所识得、为他所用的人才,都安排到恰当的位子上去。只是朱艾刚刚加入淮东才半年时间,虽有才华,但实际经世的经历还有不足,林缚还不想太拔苗助长了,要让他从基层先经历一遍。
想想自己来到这世上,将近四年时间,虽有前世超越时人的记忆与经验,但是在推崇杂学匠术的过程中,林缚知道自己才有最大的获益。也唯有将前世的经验与超越时人的见识跟当世的杂学匠术融合起来,才能有真正从容不迫的自信。
林缚此时治军,也不过是将这些融合进去罢了。他希望淮东军司能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堪称名将的将领出来,传授治军之术,自然不会有所保留。
第45章 典钱铺
议过事,张苟、韩采芝、张季恒、朱艾等人先告退。过了片刻,孙敬堂也走了出来,与他们一起,先回馆舍宿夜。
倒是王成服与秦承祖给林缚留了下来,不知道还要议多久。
筑捍海堤,孙敬堂是主要负责人,王成服作为鹤城巡检,也是孙敬堂在筑南段捍海堤时的主要助手。
见孙敬堂先离开,而王成服倒给留了下来,张苟心里疑惑:这是要议别的什么事情?
倒不是说孙敬堂的级别不如王成服,而是每个人的精力有限。淮东军司的事务千头万绪,孙敬堂哪有可能参与淮东军司每一桩事务的决策?
林缚年前在淮东定官吏、定职守,就是要大家各司其职。
在工辎营及筑捍海堤之外,王成服还兼管其他事务,要留下来单独向林缚禀告,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走出院子,才发现下了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势不大,馆舍离得也近,众人便冒着细雨赶了回去。
馆舍灯火昏暗,张苟的房间在走廊的最东端,看着廊柱后蹲着个人影,张苟按着腰间的佩刀,警惕的问道:“谁?”
“我!”陈渍从廊柱后站起来。
“哦,吓我一跳,”张苟将门打开,让陈渍进他的房间,将佩刀摘下来,问道,“这么晚,你都没有休息?”没有点灯,只是将门打开半扇,让院子里昏暗的灯火照进来。
“军令官是什么鬼捞子东西?”陈渍拖了一条板凳坐下,看着桌上有凉茶,便拿过来往嘴里灌,直截了当的问道。
“与行军司马差不多,没有多少实权的辅职,”张苟问道,“你在门口等了半天,就问这个?”
“这时没有兵权,要是以后派你去淮泗,杀昔日的兄弟,你怎么做?”陈渍瓮声问道。
给陈渍那双在夜里如恶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张苟沉默下来,陈渍提出这个问题就仿佛心里有一口钟给陡然敲响。不是他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陈渍提来,尤其的惊心。
以前之事自然没有什么好说,你杀我、我杀你,乱世救存而已,没有什么愁恨。但是现在,即使没有兵权,以军令官的身份随军进入淮泗,手里就不会沾染昔时兄弟的血吗?
张苟今天本来还有辞去学员队副哨将的打算,后来听林缚与秦承祖、朱艾等人说测地法,一时听得入神,要不是陈渍突然过来找他,他都要把这茬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