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懒洋洋地下了床,来到窗边,也朝着萧铮昨晚凝望了良久的位置看了一会儿。高低错落的楼层里,依稀能看到一处低矮的院落,看四周的建筑格局和城区改造速度,这里应该是沈城比较落后的地区。
想到萧铮在那个工作微信号上曾经发过不少北京老城区大杂院的照片,余味很想知道,在眼前这片破旧的空间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对这样的岁月始终无法忘怀。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在萧铮带自己去大杂院之前,他想自己先去感受一下那个男生长大成人的环境,对于同样在大杂院长大的自己,其实他知道,他们都是割不断根的人。
从酒店往大杂院看上去似乎不远,真的走起来,余味发现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往那边走得近了,会发现附近有不少破旧临街的平房和一些低矮的楼房都已经人去楼空,涂上了大大的“拆”字。
看来这片地区和北京旧城改造时的很多老旧区域一样,都已经进了政府和开发商的规划区。
大院真的是相当相当老旧了,看起来比北京自己家所在的大杂院还要破烂不堪的多。从一个类似门洞的开放院门朝里走,能看到院子里几进几出的几排平房。让他意外的是,有将近一半的房子已经明显没有人在住,有的连铝合金的窗户都已经整个摘了下去,光秃秃的墙壁上裸露着黑乎乎的洞口,上面也写着一个个红色的“拆”。
几个小摊子支在院门口里,水果、朝鲜咸菜、炒瓜子等字样用白粉笔写在小黑板上,立在摊子前。几个看不清年纪的大妈聚在摊子后面一边磕瓜子一边扯着闲话,大概是早上,也没有想真正卖货的想法儿。
余味信步朝院子里面走着,能看到院子偏中间的位置有一个废了的压水井。想来随着老城区改造的加快,院子里的家家户户早已经通了自来水,这压水井自然是失去了原有的用处。
余味饶有兴致地走到那口废弃的井边,压水井上的铁把手为了安全早就拆除了,只剩下锈迹斑斑的旧水管立在那里,被破麻线和棉布缠得像是一个患了关节炎的老人。
记得萧铮曾经说过,大概在七八岁时爷爷便去世了,是瘦弱多病的奶奶和他相依为命又过了几年。那么,还是个孩子的那些年里,一年四季跟着大人端盆拎桶在这里打水的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用手机给压水井拍了几张照片,想起了昨夜萧铮在窗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从前,老爷过得很苦…”
“你谁呀?一大早上我瞄你半天了,长得人模狗样、穿得人五人六的,在俺们这穷嗖嗖的地方遛啥呀?又看房子又看井的,也是给什么开发商来做说客的吧?”
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嗓门猛地在余味的耳边炸响,把沉思中的余味着实吓了一跳,手里的电话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稳了稳心神,才发现一个年纪在七十开外、满头白发的胖大爷正狐疑地审视着自己,刚才那几个正在闲聊的大妈也不知道啥时候跟到了自己身后。
“可不是,从进院就开始四处撒么,东瞅西望的,真以为我们这些小脚侦缉队员都瞎了啊!”一个大妈一边往地上吐着瓜子皮一边向那胖大爷示意她们的眼睛始终是雪亮的。
“小伙子长得挺标准,看着像电视上的人似的,倒不太像那帮逼咱们搬家的家伙,咱们也别冤枉了好人,是不是他刘爷爷!”
“咳咳,”胖大爷背起了手,“你是干啥的,看你这打扮也不像俺们这旮哒的,一大早在这儿破院里转悠来转悠去,还用手机拍相片,你是记者吗小伙子?”
余味赶紧朝几位戒备心理超强的大爷大妈点了点头,笑着解释,“大爷大妈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记者,更不是什么开发商弄来搞强迁的那种人,我是跟我一个好朋友来沈阳出差的,他小时候就住在这个大院,老早就张罗要带我来看看他过去生活过的地方。今天他因为有事要晚点过来,我一个人闲着,就先跑过来转转。”
“你朋友叫啥啊?是俺们院的老户的话那俺们肯定都认识,我和她们几个,还有她、她,那都在这院里住了一辈子了!”胖刘大爷听到余味的话明显有些兴奋,其他几个大妈也都一副好奇的神情。
“我朋友叫萧铮!”
“大铮子?”几个老人家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
“你是大铮子的朋友?哎呀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胖刘大爷一把把余味的手抓了过去,“大铮子可是俺们院大家伙儿的大孙子,俺们大杂院儿里出的高材生,他今天能过来?太好了,这个小兔崽子年年都回来看望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买这买那的,今年过年时给大家伙儿一人买来一个足浴盆,我现在还天天用它泡脚呢!”
“怪不得呢,我说这小伙子长得标准不像是坏人吧,咱们大铮子的朋友肯定差不了啊!这小子从小就有主意,不爱跟同龄人在一块儿玩,嫌他们幼稚,我记得他那时候常来往的几个小朋友也都是比他大的帅小伙,都是实在人。”
余味:“……”
今天这一趟微服私访真是没有白来,竟然还有这样的案底,哼哼。
余味的手机响了起来,上面的号码显示是“小萧。”
“翘翘我的心肝起床了吗?菊花那里不酸疼了吧?要是没起就别起了,老爷马上就到酒店了,就在床上等着继续接驾吧,嘿嘿!”萧大包大概心情不错,整个一副流氓到了家的轻松口吻。
余味急忙把手机贴近了耳朵,身子避开众人,“我早起来了,在你家那个大院儿这儿逛呢,遇到好多你的老邻居,大家伙儿都很想你,你直接过这边来吧!”
“我靠!你自己过去了?是不是想打听打听老爷从前有没有风流韵事啊翘翘!哈,随便问随便问,老爷心里坦荡荡的,等我啊,我马上过去!”
余味刚放下电话,一个上下打量了他半天的大妈走过来摸了摸他的手,“这小伙儿长得真俊,皮肤这个滑溜啊,一看就是有福的孩子,没吃过苦,大妈跟你说啊,咱们大铮子就跟你比不了啊,那孩子的命,真叫一个苦啊!”
余味朝大妈们点点头,“原来就知道小萧好像从小没了爸妈,跟奶奶过,别的,还真不太清楚。”
胖刘大爷叹了口气,指指那口废弃的压水井,“唉,这孩子两岁多就没了爹妈和他姥家那头的亲人,还没这水井管子高的时候又没了爷爷,他们老萧家人丁单薄,没啥亲戚,就他跟着奶奶两个人过,他奶奶那身子骨就别提了,一年三百多天能下地的日子不超过一个月,大铮子上小学一年级就自己买米拉煤,拎水烧炉子,个头太矮垫个小板凳在那块儿做饭做菜,想想那日子,啧啧,难为了孩子啊!”
一个大妈抬手擦了擦了眼睛,“东北这旮冬天还贼长,大院里那会儿取暖都是自己家烧坑,他们家那个冷啊,我记着有时候家里做点啥好吃的给这一老一小送去,总看着那孩子用自己个儿的肚子给他奶奶捂脚,他自己的两个手背冻得全是冻疮,可那小子一脸的硬气,俺就没看他哭过。”
“哭?只有大铮子把别的流氓痞子揍哭的份儿,咱这孩子坚强着呢,他奶奶没了后,他用手里那点钱自己出去摆摊,这孩子有心计儿有眼光,上的货比别人都好卖,生意好,就招人妒忌,弄了不少流氓地痞来收拾他,那些都是比他大十多岁的大人,小伙子你想想,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对着一帮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这小子一手一块砖头,硬是把那帮流氓都给干服了,晚上回大院儿正好碰上我,这把我给吓的,孩子从头到脚跟个血葫芦似的,愣是没掉一滴眼泪,还和我问好呢!”
大妈说到这儿眼圈已经红透了,边上的几个大妈也跟着抹眼睛,“这孩子在大院里住了十多年,也算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但咱大铮子心眼好,厚道孝顺,谁家有点体力活或是难办的事儿,这小子肯定是冲在最前面,也是命,这没爹没妈没人照顾着,倒也没耽误长大个,好像比你的个头儿还猛一点呢。”
余味笑了笑,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的眼睛也隐隐酸涩起来。
“妈了个逼的都在这挺尸呢!谁他妈在这摆的黑摊子,有执照吗?”
一个尖锐的男声打破了院内的平静,余味转过身,愣了一下,并不是想像中的“三千大兵可灭日”的城管,而是几个明显流里流气的地痞样的青年人。
几个人都穿着印着aj字母的t恤,胳膊上满是各式图案的刺青,各式彩色的裤子花里糊哨,腰里都系着看不出真假的大h头裤腰带。
带头呼喝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瘦高个,头皮两侧刮得锃亮,头顶一缕头发向后背背着,嘴里叼着香烟,一脸的戾气。
那人朝一群老人中的余味多看了几眼,似乎在掂量这个帅哥的来历。
胖刘大爷是院子里大爷大妈们的主心骨,他往前一站,“你们是干啥的,又不是城管,管得那么宽呢,我们院里头的事儿,管你们什么闲事儿!”
几个大妈也在后面附和着,也有明眼人悄悄扯着刘大爷的袖子小说提醒,“看样子又是搞拆迁那帮家伙找的人吧,老刘可得当心点这帮兔崽子!”
“闲事儿?哥儿几个管的就是闲事儿,我告诉你老头子,我们都是这块已经搬走人家的朋友亲戚,现在人家住着新房子拿着动迁款别提多舒坦了,你看看你们,一帮顽固不化的老东西,个个都是死犟眼子,贪心不足的家伙,这破逼地方有什么好,死赖着这儿不搬,不就是想多讹人家点钱吗?”
“瞧瞧,还真是不打马虎眼,三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怎么地,来吓唬我们?告诉你小子,回去跟雇你们的人说,这大院里没有谁是不讲道理纯心跟他们多要钱的,我们不搬有我们不搬的道理……”
“呯!”
没等胖刘大爷把话说完,带头的鸡冠头猛地一个转身,飞起一脚,把身边一个水果摊子踹倒在地,顿时梨子桃子满地乱滚。
“少他妈跟我们讲这些歪理儿,早就知道整个大院里你最磨牙!今儿个我们来不为别的,这些黑摊子上的水果咸菜有卫生许可吗?有工商执照吗?都他妈是坑人的黑货,哥儿几个今天手痒脚也痒,说不得,干点城管的活吧,来,把这些摊子都给我砸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