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心动了,拿起筷子夹了根油条,但这东西油腻腻的,他有些不知从何下手。要像昭阳那样去掰吗?弄得一手油。昭阳也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了,当下看出了他的顾虑,皇帝爱干净呀,她是知道的,便伸手接过那根油条,灵巧地撕成条放进他碗里,最后灿然一笑:“好啦,可以吃了。”
皇帝没吱声,低头喝了一口豆浆,又夹了块软乎乎的油条放入口中。油条很香,豆浆有种淡淡的甜,混合在一起叫人觉得心生暖意。
左手边是埋头吃得很香的小宫女,右手边的小铺子里是正在炸油条的中年夫妇,店门口的灯笼晃晃悠悠,从门内一阵一阵飘出来些许油烟。可此刻的油烟似乎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比起宫中从来都纤尘不染、庄严肃穆的场景,这样的小巷只会叫人想到四个字。
人间烟火。
皇帝慢慢地喝着豆浆,那种暖意似乎随着豆浆一同流入胃里,然后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此刻的自己不是皇上,只是个普普通通在路边吃早饭的百姓。
他忽然有些神往,到底有多少年了,多少年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他们都叫着他皇上,叫着他主子,谁还记得他的名字呢?
记忆中的某个清晨,年幼的孩童在太明湖边嬉笑打闹,那时候母后是叫过他的名字的。她叫他子之,似乎有些绕口的名字,他牙牙学语时总也咬不对,会说成止之,又或者子资,没得引人发笑。
那时候,年轻的女人穿着艳丽的宫装,满脸笑容地朝他伸出手来:“子之,到母亲这里来。”
很多年后,他登上皇位,她却只能坐在慈宁宫里叫他一句皇帝。
皇帝的思绪飘了很远,再喝一口豆浆时,眼中已然湿润。他想,这样的一刻对他来说大概今生都难再有了,看一眼面前的人,她是唯一的见证者与陪伴者。
此刻,他是与她平起平坐的友人,可以与她谈笑,可以与她共饮,可以无所顾虑地对她弯起嘴角,可以放任自己去感受这一刻的风,这一刻的雾,还有这一刻天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昭阳。”
她茫然抬头:“嗯?”
瞧这傻愣愣的样子,他忍不住一再发笑,最后竟爽朗地大笑起来。昭阳很困惑,什么事这么好笑?她不解地去摸自己的嘴角,还以为有残渣留在上头,这样的举动却叫皇帝笑得更厉害了。
☆、第36章 雨中屋
第三十六章
用过早饭后,昭阳将那剩下的六根油条交给老板娘包了起来,拎着油纸包与皇帝一同上路了。
天色逐渐亮了,越往前走,铺面越少,最后到了山脚之下,道旁已然没有住户。
昭阳心中生疑,忍不住问皇帝:“主子,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啊?您不是去见一位故人吗?这故人……难不成住在山上?”
皇帝点头,挑眉问她:“怎么,不想爬山?”
“没,没没没。”她慌忙摆手,“小的只是觉得纳闷,按理说您的故人怎么着也该是达官显贵,怎么会住在山上呐?”
“他喜爱清净,朕也不愿把他拘在京城的闹市之中。”
昭阳歪着脑袋,咧嘴一笑:“我知道,您是惜才之人,不肯强人所难。只是这京城离嘉兴天远地远的,您要想见他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皇帝没说话。何止是不容易,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太傅的音容笑貌了。
上山途中,昭阳想起件事,又开口主动说话了:“主子,关于陈二姑娘,小的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平生最讨厌别人卖这种关子了。”皇帝斜眼看她,“若是不当讲,就不该开这个头。既然开了,管它当讲不当讲都合该说下去。”
昭阳讪讪一笑,点头应声是,才把那日在假山后撞见和听见的阴私给说了出来。当然,她一个大姑娘家没好意思把话说得那么露骨,只委婉说:“小的撞见她与陆姑爷在那假山后不知在做些什么,但听他们口中所说,那陈二姑娘应当是有了身孕……”
她又心虚地抬头看了看皇帝,怕他龙颜大怒,见他只是神情有些冷淡,还好,便继续说:“听陆姑爷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让陈二姑娘来亲近您,最好,最好——”
“最好能哄得朕将她带入京城,纳入后宫。”皇帝替她接了下去。
昭阳脸上一红,忙不迭狗腿了那么一下:“主子神机妙算,小的佩服。”
山间林木苍翠,翠微伴云,两人一左一右走着,途中只闻清脆鸟鸣,步伐整齐。皇帝有些意兴阑珊,抬头望了眼满眼的春光山色,说:“你可是好奇朕这几日为何没有治那陈二姑娘的罪?”
“小的不敢好奇。”她说是这么说,眼神里可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皇帝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你长了张伶俐的嘴,会卖乖会讨巧,这不是坏事。坏就坏在你这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在说谎。”
昭阳讪讪的,硬着脖子不吭声,假装没听见。这脸皮子上表露什么,又不是她能控制住的,怪只怪爹娘将她生得太实诚,心地善良不说谎。当然,这话她没敢往皇帝跟前说,怕皇帝嘲笑她。
见她有些窘迫,皇帝又收回视线,声色平静地说:“不是不跟她算账,是时候未到。上回去包粽子的路上,朕同你说过,朕这一路走得不轻松,很多次都险些被人拉下太子之位,若是没有得到某些至关重要的助力,恐怕今日这大兴的江山就轮不到朕来坐了。”
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当年祖父可不就是帮着四皇子夺储君之位,跟皇帝拼得个鱼死网破吗?要不也不会牵连陆家满门了。那四皇子就是当今的淮北王,宫里头的人私下议论时,都说他气度狭小,容不得人,还飞扬跋扈的,肚中空空只会卖弄嘴皮。
她是不解皇帝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好端端的,不是在讨论陈二姑娘的事吗?
却听皇帝说:“你知道陈明坤为何一代清官,却远离京城,在这小小的嘉兴做刺史吗?”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接着说了下去:“因为当初先皇一心要废朕这太子,改立四弟为储君,陈明坤不顾一切拼死进谏,说四弟既无治国之才,又无容人之心,实难担此重任。那时候满朝文武都明白君心所向,哪怕心中有异议,却无一人挺身而出为朕说话,他们都怕死,也都一心求个好前程。唯有陈明坤抛却了前程,只为说一句良心话。他那么一闹,很多大臣都有所动容,纷纷附议。先皇一气之下就将他调离京城,来这江南当刺史,可那么多人都站在陈明坤的立场上,废太子之事终究还是未能下旨,毕竟朕那些年也并没有做错过什么,错只错在朕不如四弟那么讨人喜欢,太后也没当初的静安皇贵妃那么得先皇眷顾。”
皇帝说,陈明坤于他有恩,他不可兴师动众问罪于陈二姑娘,否则陈明坤颜面荡然无存,以他那性子,不当着皇帝的面把女儿处置得铁面无私便会有愧于心。
“处置了,他痛心。不处置,他愧为忠臣。他这辈子就只得一子二女,看那陈二姑娘的性子也知自小到大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朕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把事情挑明,他只会左右为难,最后仍得壮士断腕。朕不是不念旧情之人,再有几日也要离开嘉兴了,此事先搁置在那,临走时就当提个醒,让陈明坤自己处理家务事吧。”
昭阳怔怔地望着他,天边有金光透过云层投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染上了一丝暖黄色,包括皇帝的侧脸。
她最终还是喃喃地说了出来:“都说自古帝王多薄情,可小的瞧着您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笑了:“那你说说,朕是哪样的人?”
她又说不上来了,只失神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了句:“您很有人情味。”
他觉得好笑,这算是夸奖吗?敢情从前在她的想象中,他这个皇帝都该是铁面无私、不通情理的。这么想着,半山腰到了,一块斑驳的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四周荒草丛生,寂静荒芜,那个在朝为官数十载的老人如今就躺在这样无人问津的地方,唯有鸟叫虫鸣为伴。
皇帝忽然止住了脚步,停了下来。
昭阳不解,抬头一瞧,蓦地瞧见了那块墓碑,心中一惊。难道,难道皇帝说的故人竟是……她倏地扭头去看身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