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老父是如何疼爱她的,因他深爱着亡妻,而她又与娘亲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父亲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她一人身上。他甚至对儿子陈怀贤都没有这样深的感情,只呵护着她这个小女儿,一心把她当成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那年冬天,他背着她去集市买糖人,因天气太冷,卖糖人的货郎没有摆摊,他就问清了货郎住在哪里,背着她走了半个时辰,只因她想要亲眼看着那糖人是如何捏成。
炎炎夏日,她怕热,父亲是清官,两袖清风,囊中并不富裕,却硬是从吃食里克扣出了银两,只为日夜在她的屋中不间断地供应冰盆。
她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
陈怀慧磕完三个响头,抬头看着老泪纵横却纹丝不动的父亲,最后才跪到了皇帝跟前:“皇上,是民女鬼迷心窍,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谋害昭阳姑娘这条路。一切都是民女的主意,与父亲无关,与陈家更无关系!”
她磕头,光洁的额头一下一下重重叩在地上,直磕出一片鲜血来:“求皇上明察,谅解父亲的一片忠心。民女愿一人承担后果,随皇上处置,只求您放过陈家,不要牵连无辜。”
一场闹剧似乎到了这里就要落幕。皇帝是心善之人,却并非心软之人,扫了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陈怀慧,对陈明坤说:“朕素来敬重陈大人是一代忠臣,前些日子也替令嫒隐瞒了一件事,暂且没有追究。那日陈二姑娘深更半夜穿着不雅地来到朕的屋里,口口声声说是奉陈大人之命来给朕送白糖糕,只是那白糖糕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朕吃了险些坏事。”
这又是一记响雷当头落下,陈明坤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女儿不仅对皇帝的宫女下了手,还连皇帝也没有放过。联想到那阵子皇帝生病,他心中慢慢地凉了,原本还想搏一搏,拿与皇帝当年的情分为女儿求情,可眼下……
他是正直之人,却并不愚钝。女儿怀有身孕,却又做出引诱皇帝之事,个中原委一触就破——她竟是想让皇帝来背这黑锅,做她腹中孩儿的便宜爹!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一同涌上心头,亡妻的叮咛,爱女的哭诉,陈明坤身形一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想说点什么,想扶那孽障起来,她毕竟是他的女儿……可他却终究没能伸出手去。
他只是慢慢地跪了下去,对着皇帝也是一记响头:“皇上,臣这辈子为大兴做牛做马,不论在朝为官,还是来到嘉兴做刺史,始终兢兢业业,片刻不敢松懈。臣有罪,一心只做朝廷命官,却不曾好好顾念这个家,小女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事,臣难辞其咎。臣不敢妄求皇上开恩,请皇上责罚!”
一代朝臣这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出这样的话,不可叫人不动容。皇帝心生不忍,可是罪过就是罪过,做错的事情没人能否认,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抹去的。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先帝,想起了那个并不怎么重视他的父亲,陈明坤对子女的爱重让他动容,却也惆怅。
若是当初先帝哪怕有那么一点疼爱他,哪怕有半点慈父的样子,就是叫他拱手让出江山,他大抵也不会太忤逆。只可惜一个是一心害他的四弟,一个是对他没有半份感情只有厌恶的父皇,他失去得太多,能拥有的就只有这挣来的江山而已。
从往事中抽身而出的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女,忽然间心头有些倦了。他没有伸手去扶陈明坤,只身姿昂然地站在那里,片刻后无悲无喜道:“陈二姑娘自食其果,那腹中骨肉你陈家自个儿处理好,今后让她吃斋念佛去吧,轻易莫要出来了,这也是为你陈家的脸面着想。另外,陈大人年事已高,也是时候上书致仕,安享晚年了。”
说着,他慢慢地踱步往外走,轻声嘱咐方淮:“让船靠岸吧,这南湖的景色再美,船菜再可口,朕也无心再品了。”
陈明坤知道这已是皇帝从轻发落,让陈怀慧去庵子里吃斋念佛一辈子,好歹是留了条性命。而他本身年纪就大了,已无多少年可以继续做官,提前致仕也算给了他体面,让他自己上书朝廷,这已是皇恩浩荡。
他老泪纵横地对着皇帝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头:“臣谢主隆恩。”
☆、第45章 人成空
第四十五章
好端端的南湖之行就此落幕,画船从湖中心往湖畔缓缓而去。
皇帝去二楼了,陈明坤颓然坐在地上,许久都未曾说一句话,却见厅中原本跪着的陈怀慧倏地爬了起来,拎着裙摆就往外跑。
“怀慧!”陈怀贤追了出去,生怕她情绪过激,还要做出什么伤人之事。
大受打击的陈怀珠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此刻却忽然也追了出去。她似乎从陈怀慧的面上看到了什么坚定又决绝的神色,心中隐隐划过一丝不安。
正午的日头有些大,明晃晃的支在天上,叫人眼花缭乱。
而寂静的南湖之上,陈怀慧拎着裙摆一路跑到了船头,高高的站了上去。追来的陈怀贤惊慌失措地朝她喊:“小妹,你做什么?赶快下来,那里太危险了!”
陈怀珠后到,跑得太急,面色发白,胸口也一起一伏。看见妹妹站在那样高的船头,一身白色的衣裙迎风飞扬,像是正欲展翅的飞鸟,就要从那里远走高飞。她心中慌乱,终于开口:“怀慧,不要做傻事!”
陈怀慧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浩浩荡荡的河风朝她的面上身上吹来,像是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清醒到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都没有了恐惧。
在这样的日光之下,她含泪笑了,轻声问陈怀珠:“姐姐,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错了,今生却已无法回头,永无颜面再见你。我只盼着这辈子你能原谅我,让我下辈子再当一次你的妹妹。下辈子,我定然不会再做出这样的蠢事,辜负你的真心。”
“怀慧,你下来,我们有话好好说。你是我妹妹,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你先下来,好吗?”陈怀珠面色苍白地朝她靠近,伸手想要拉她下来。
可是指尖明明已快触到她了,她却纵身往船下一跃,陈怀珠堪堪摸到她那迎风飞舞的白色裙摆。
“怀慧!”她撕心裂肺地叫着,随即扑在船头往下看,不住地呼喊着,“来人啊,救命啊!二姑娘落水了,你们都瞎了吗?快救救她!”
陈怀贤此刻也不再软弱,只一头扎进了水里,朝着陈怀珠落水的地方游去。他一把抱住了她,却被她死命推开,两人在水中挣扎着,几乎是一起沉了下去。
水面上是一连串气泡,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似的湖面波浪突起,陈怀珠呆呆地趴在船头看着这一幕,却看不真切水下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陈怀贤没法将人捞起来,自己已然喘不上气,飞快地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一头扎了下去。可是此处的湖很深,水草很多,他朝着更深处游去,抓住妹妹的胳膊,却发现她已被水草缠身。
陈怀珠仰头望着他,慢慢地摇摇头,使出最后的力气从头上拔下簪子,对着他握住她的那只手狠狠一戳。陈怀贤蓦地缩回手来,眼睁睁看着妹妹消失在湖底的水草之中。他徒劳无功地还想去寻她,可是肺里像是要炸开一样,他不得不浮上水面再次换气。
苍白的日光还是那样浓烈,却无论如何照不亮陈怀珠的眼睛。这秀丽的湖光山色、绿柳画船都在此刻变成了水墨画上的景色,她就那样呆呆地趴在船头,却连哭出声来的力气都已失去。
有人慢慢地来拉她的手,一如既往地低声温柔唤她:“怀珠。”
她回头看着陆沂南,慢慢地抽回手来。
这样的陈怀珠对陆沂南来说很陌生,她理应整日温柔腼腆地笑着,成亲多年也会在面对他时红着脸。他曾多次嫌她乏味无趣,可是当她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盯着他时,他才发现自己是怀念那样温柔的小娇妻的。
他也有些慌了,想要把她揽入怀中,说些什么甜言蜜语或者安慰的话,可是陈怀珠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地说了一句:“我们和离吧。”
***
陈家二姑娘没了。
当陈怀贤终于抱着她的身体浮出水面,爬上了船时,她静静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陈明坤终于从船厅里走出来,看着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是一滩氤氲的水渍。他好似悲痛至极,又好似解脱一般,面上露出一个矛盾复杂的神情,然后慢慢地朝后倒了下去。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午后,所有的事情都叫人难以接受,从来都软弱无能的陈家大爷陈怀贤死撑着没有哭出声来。父亲倒下了,二妹妹溺水了,妹夫是罪魁祸首,大妹妹扑在二妹妹的身体上说要与丈夫和离。
他也很想就这样倒下去,人事不省在这一刻变成一件奢侈幸福的事。可他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如今陈家只有他才能做主了,他不能倒下去,他必须站在这里咬牙处理一切。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侧过头去,命奴仆将陆沂南抓起来。
“靠岸以后,将这个畜生打断腿脚,扭送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