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说:“害死你爹娘的不是权贵,只是那陆家家奴和十二年前的大理寺卿,陆家已无,那大理寺卿也早就不在其位。你与其记着那些事,不如好好过日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过得好,你爹娘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他顿了顿,到底于心不忍,默默地拿出手帕递给她,要她擦擦眼泪。可明珠蓦然松了手,那方洁白的手帕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你也是权贵之一,我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痛。”她含泪转身,看都没看他一眼,飞快地跑了。
***
长烛高照,烛泪莹莹。风过时,那烛火明灭不定,摇曳生姿。
方淮从来都是按部就班过日子的人,却不知为何今夜彻夜难眠,翻来覆去耳边都是那句含泪的话语。
他睁眼闭眼都看见明珠泪光莹莹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是权贵之一,我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痛。”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在这深宫中活了二十多年,那么多的痛他都看在眼里,若是个个都感同身受,他早就累到气绝。皇宫与京城,这样的地方本就不会是与世无争、事事公平的世外桃源,古往今来冤死的平民还少了吗?何况十二年前是先帝爷在位时期,那位爷如何昏庸无道,世人皆知。
只是到底让他觉得胸闷的是明珠含泪哭诉着爹娘连块有名有姓的墓碑都没有,因是戴罪之身,就连祭拜也要无声无息,不能烧纸。
天还未亮,他就起来了,穿戴规矩后推门而出。府上的小厮听见动静,也窸窸窣窣爬了起来,见他站在院里一动不动,心头有些怔忡,忙上前去问:“爷,怎么起这么早呐?”
方淮负手而立,没有回头:“准备准备,天亮后随我去大理寺一趟。”
案卷仍在,虽年代久远,找一找还是能有的。她不是说他们含冤而死吗?他别的本事没有,查一宗旧案还是可以的,如今的大理寺卿是皇帝钦点,五年前的科考状元,刚正不阿,与他甚是投缘。方淮低低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乘职务之便,仗着与人关系好,就要蹬鼻子上脸。
果不其然,那大理寺卿黎知舟见他登门,有几分诧异,却仍笑吟吟地将他请进了大理寺,要人泡茶来。
“什么风把方统领您这大忙人给吹来了?”黎知舟年逾三十了,面白身长,气质斐然,只眉心常常蹙着,一道川字再明显不过地横在眉间。
方淮笑着拱手说:“不瞒黎大人,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
黎知舟诧异地望着他,微微一怔:“方兄有何事相求?”
在他的印象里,方淮从不求人,是皇帝左右最不爱与人攀亲带故结交权贵的臂膀。他不像那赵孟言,身为侍郎,与谁人都笑吟吟的,活像只笑面虎。方淮此人,铁面无私,不苟言笑。可今日……
方淮敛了笑意,眼神静静地望着这大理寺的敕造匾额:“十二年前有一桩小案子,方某受人所托,调查冤情。其实此案甚不起眼,方某本不欲叨扰黎大人,只是年月已久,大理寺卿也已换了黎大人,案卷太多,难免要费心查一查,方某只能登门打扰了。”
他抱拳作揖,这是第一次求人,诚心诚意,绝无半分敷衍。
那黎知舟忙扶起他,正色道:“方统领不必多礼,若真有冤情,彻查旧案便是黎某的分内之事,就算方统领不说,黎某也该尽心尽力。否则纵容冤情沉入案底,便是黎某失责,黎某愧对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也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他将方淮请进了高堂,明镜高悬,日月为光,黎知舟高声嘱咐:“来人,将案宗阁打开,我要亲自查查十二年前的旧案底宗!”
☆、第64章 公主病
第六十四章
方淮从大理寺回宫时,在路上瞧见了一个熟人。
他是练家子,眼观四方,昔日去校场陪同皇帝检验将士们操练的盛况时,皇帝曾兴致大发,要他去与将士比划比划。后来他一战成名,京中开始盛传他能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眼光四方、耳听八方。
那些都是夸张的赞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视力很好。虽然皇帝总把他的视力好归结于他是个武夫,不爱看书,所以眼睛没怎么使用过度。
方淮觉得皇帝一定是嫉妒他。
(皇帝:……)
所以当他走在京城宽敞的街道上,忽然听见寻香阁二楼传来的一道清脆声音:“哎,你别急着走啊,小爷有赏银给你,你带我去瞧瞧你这脸是怎么画的,成吗?”
方淮脚下一顿,抬头往那二楼望去,没瞧见人。但听那声音,他眉头一皱,二话不说踏进了寻香阁。
寻香阁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酒楼,烤鸭一绝,女儿红一绝,酒楼正中搭建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台子,每日有名角唱曲,这也是一绝。
澜春今日跟太后请安之后,趁着没人管束,打扮打扮就成了个俏生生的公子哥,带着身边的宫女元宵和太监繁生,硬是光明正大来了寻香阁听曲儿吃烤鸭。
那台上的穆桂英唱得可英姿飒爽,扮相好看,英气勃勃里又带着女儿家的漂亮,澜春可喜欢了。她就喜欢这些曲目,什么穆桂英呐,花木兰呐,不拘什么,只要别是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娇滴滴女儿家。她最讨厌那种柔弱无能的女子了,依她说,女儿家也是人啊,凭什么就不能有一番作为了?
总之那“穆桂英”唱完一曲,要回厢房里歇歇了,她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儿去。
“你让我瞧瞧你这妆是怎么画的,要不,你给我也画一个大花脸!”她兴致勃勃的,拉着那戏子就往厢房走,“我可喜欢你唱的了,虽然有一大半都没听懂你在唱什么,但是看着就是好啊!”
她的夸奖真个叫那戏子哭笑不得。最要命的是,他是戏子,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这姑娘女扮男装,打扮成了个小爷呢?这“小爷”还把他当姑娘了,大大咧咧拉着他的手非得进屋里去。
这厢澜春正缠着那“穆桂英”呢,转角处的台阶上,方淮走上来了,几乎是第一时间瞧见了她拉着一个男戏子的胳膊肘,兴致勃勃嚷嚷着要往屋里去。他额头上有青筋在跳,眉头一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把将那戏子往后拉了几步。
澜春的手里落了空,愣愣地抬头瞧他,这一瞧不打紧,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方,方统领,你,你怎么来了……”她讪讪地缩回手去,咳嗽两声,“那什么,今儿早朝你没去守着二哥?”
方淮就这么看着她,平静地说:“属下见过小主子。小主子擅自出来,属下哪里敢不跟着出来?怕是再晚一步,您就要跟这戏子同处一屋,坏了自个儿的名声了。”
澜春摸摸鼻子,笑道:“哪能啊,我就是看她这妆特别好看,想叫她教教我。都是姑娘家,能坏什么名声?”
看来这长公主不仅心大,还眼瞎。
方淮板着脸没说话,只让那戏子回去,自己看着澜春,拱手一板一眼道:“请小主子跟属下回去。”
澜春走了两步,步伐有点虚,方淮皱眉问元宵:“你主子怎么了?”
元宵也怕这黑面神,退后两步,怯生生地说:“主子,主子喝了点女儿红……”然后又赶紧补充一句,“小的劝过了,嘴都要说干了,主子非说就尝尝看。小的拗不过……”
方淮想就这么把人给弄回宫去,可她这么步伐虚浮的,弄出去也是丢人现眼。他顿了顿,低声嘱咐:“去让掌柜的准备个厢房,弄些醒酒汤来,让长公主进去醒醒酒,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走。”
他瞧着元宵扶着澜春往厢房走,自己也跟了上去。这顾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像主子,乾清宫里头的那个金屋藏娇,把小厨娘给弄进去了,这长公主呢,女扮男装出宫吃鸭子,还喝得路都走不动了,拿着男子当姑娘,还要手牵手一起进屋画脸蛋子。
!!!
他真是服了这一家子,怎么都不让人省心!可怜他堂堂禁军统领跟个老妈子似的,成天就替他们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