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心里头都有些打鼓,不期然对上彼此茫然的目光,竟都忽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好笑来。康熙索性也抛开心里的念头,笑着冲胤祺招了招手:“老五,来,上皇阿玛这儿来说。”
“诶。”胤祺利索地应了一声,一溜烟钻到康熙身边儿,果断远离了这位比他还入戏的大和尚,歪着头想了一阵儿才又道:“佛祖要儿子念经,可我说我不认识字,把他老人家给气乐了,就把我领到一个装满了经书的小黑屋里头,逼着我抄了三天三夜的经,边抄还得边认字。什么观自在菩萨,什么菠萝蜜的——也真怪,不都说大和尚不重口腹之欲么?可他们还叫着要吃菠萝蜜……”
“什么菠萝蜜,你抄的那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朕看你是真饿坏了,只知道要吃。”
康熙假意虎着脸斥了他一句,语气却没有半点儿训斥的意思,又带着些笑意打发随侍太监道:“去,给五阿哥端盘子菠萝蜜酥来解解馋。”
看着儿子在自己手心里一本正经比划着的汉字,英明神武的康熙爷终于开始自暴自弃地相信这些曾经不屑一顾的神鬼之事了。
把会写字这件事儿也成功栽在佛祖身上的五阿哥心满意足地靠在康熙臂弯里,功德圆满地往嘴里塞着凤梨酥,一双眼睛弯起了个漂亮又乖巧的弧度。
脑后忽然遭了个爆栗,惨呼一声抬头,就撞见了康熙又好气又好笑的目光:“就知道吃,还不快说——你这眼睛到底有没有什么法子?”
“诶。”胤祺一缩脖子,放下手里的半块酥,扳着小手一本正经地摇晃着脑袋念道:“朱砂,草木灰,柏子油,白芷粉……以朝露调和成糊敷在眼上,白布裹上十日洗去,则夜间目力与旧日不变,白日亦可视物如常人。”
这方子看着就悬乎得很,他当年拿着了也不觉得会有什么用,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试了,谁知竟真叫那孩子重见了日光,倒是白饶了个明眸夜视的神奇本事。
康熙望向边上候着的太医,后者显然也觉得这方子药性混杂实在离谱,可毕竟整个太医院都已在这位五阿哥性命的事上栽了个大跟头,这时候又哪敢多嘴,只得硬着头皮含糊禀道:“总归大抵无害,不妨,不妨一试……”
“朕本也没指望着你们。”康熙冷哼了一声,总算是没再挑他们的不是,又缓和了神色望向胤祺,显然已经彻底向封建迷信缴械投降,“可还有别的什么规矩,静养念经,贡品祭祀什么的?”
“没有。”胤祺果断摇头,他就听着了一个静养——自己已静养了这么多天了,虽说明知是为了他好,可要是再被圈在这么间小黑屋里头,他早晚得被憋死。
“人不大,心思倒不少。”康熙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顺手又照着这个皮实的儿子脑袋上敲了一把,满意地瞧着他捂着脑袋撞天叫屈,笑着拈起一块凤梨酥自个儿吃了:“既有佛祖开蒙,佛经习字,想来你也用不着发蒙儿先生了,等回头把眼睛治好,就跟着兄弟们一起去上书房吧。”
整段话说得语气笃定理所当然,倒是比胤祺对这个方子的信心还要足上几分。
“诶!”胤祺正闷得发慌呢,一听总算能见着那帮搅风搅雨朝野不宁的皇子兄弟们,一时也是兴奋不已,捂着额头眉开眼笑,欢喜地应了一声,暗自决定回去一定要对着那位功德无量的如来佛好好拜上一拜。
当一国之君打定了主意要做点儿什么的时候,其进度无疑是极惊人的。次日一早就被从被窝里挖出来的胤祺呆滞地坐在榻沿儿上,被一群人上下忙活着穿衣服梳辫子拿帕子净了面,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抗议,就被拿早上的露水浸得冰冰凉的白布按在了眼睛上。
从没用过贴身助理的堂堂影帝也算是体会了一次大明星的感受,不由深深地庆幸起自己过去那二十年里的明智来。
再怎么也曾经是各大代言争相拥簇的一线明星,他自然不是没享过福,却也绝不是没吃过苦。这世上没有享不了福的命,什么人好吃好穿的伺候个十天半月,就都会无师自通的清楚怎么才能活得舒服,可有些福却实在是叫人消受不起,尤其是吃过苦的人,再被奴才主子似的伺候着,就难免浑身上下的不得劲儿。
他自然也逃不掉这个圈子。再怎么也是孤儿院里头苦哈哈熬出来的,哪怕他最后手里的钱已经足够叫一个孤儿院的孩子不再过自己当年的苦日子,也依旧不喜欢有人在身边点头哈腰地伺候着自己。
只可惜啊——生在帝王家,又是清宫这种奴才跟主子界限分明到森严的地方,他还真只能乖乖地摊平了叫人家伺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冒牌五阿哥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正要跳下榻来去用早膳,就被边上早候着的嬷嬷稳稳当当地抱在了怀里。
……这日子没法过了!
终归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就算这几天用飙戏的心态来装嫩装得不亦乐乎,也绝不意味着胤祺会喜欢这样被人抱来抱去——再说了,这几日里白天他也什么都看不着,来回跑得早熟了,这具身体的耳朵又远比旁人灵得多,只靠听的就能猜出哪里站着什么人,连孝庄和苏麻喇姑都由着他乱跑,凭什么现在不被抱着就不会走路了?
悲愤的五阿哥不由分说地扭动着身子从嬷嬷怀里挣了下来,板着小脸背起双手,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仰头道:“我都这么过了六年了,走路做事都利索着呢。知道你们尽心照顾我,却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只陪着我些也就是了,记住了吗?”
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尚幼镇不住场,刻意叫身上带了几分气势,听着耳边纷纷应了声,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行了,老祖宗喜静,也用不着这么多人,留一个嬷嬷帮我看着点儿道也就是了,你们都散了吧。”
第6章 图谋
“阿哥身边儿都是仔细重挑的人,可奴才看着五阿哥实在不像是娇养的,虽说眼睛上还有些不便,但自个儿收拾得比几个大点儿的阿哥们都利索,也不乐意身边有人伺候。”
御书房里,梁九功正伺候在康熙边上,笑着给他念叨这几天宫里头的琐事,不期然便说到了胤祺,顿了片刻又笑道:“不瞒万岁爷,那日苏麻喇姑说起五阿哥的杀伐果断,奴才还暗地里不当回事儿,前儿亲眼见了阿哥打发奴才们的气势,才知道苏麻喇姑绝非虚言呐……奴才斗胆多嘴一句,阿哥若真是治好了眼睛,定然有万岁爷当年的几分风采。”
康熙一向是喜欢听人说儿子像自个儿的,听了他的话,眼里原本的沉涩也略去了几分,淡淡笑道:“老五打小懂事,朕瞧他乖巧明理,身上又有残疾,叫他陪着太皇太后,说穿了也不过是想叫他少受些委屈。只当是太皇太后怜惜他才多关照几分,这几日搁在身边宠着护着,才觉出这孩子性子的讨喜来。”
他也有不少的儿子,有的太过鲁莽憨直,有的倔得叫人直犯头疼,倒也有几个懂得逢迎惯会讨好卖乖的,可见上一两回也就罢了,总见着那不大点儿的孩子偷瞄着自己的脸色做事,心里总觉得索然无趣。偏生这个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老五,说乖巧懂事,却又有不少自个儿的小性子,偏偏任性起来又从不越界,总在刚刚好叫人觉得开怀的火候上,这几日拢在身旁,竟是一日不见就有些犯想了。
可偏偏——目光落到桌子上那一封密折上头,康熙的神色变换了几遭,刚有的一点儿笑意就尽数散了,眼里光芒变幻不定,终于渐渐显出几分冷意来:“老五的眼睛还有几天能好?”
“算算日子,已过了一半儿了。”梁九功躬身应了一句,显然已看出了康熙眼里的纠结不忍,适时地低声补了一句道:“主子,以奴才愚见,要试探也不一定就要拿五阿哥——当时将太皇太后背出去的那个太监不也还在宫里头呢?叫他去……去那位眼巴前儿绕上几圈,看看会不会遭发落也就是了……”
“蠢材。”康熙没心思发作,只是淡声斥了一句,“算是那奴才走运,被老五逼着救下了太皇太后,已是立了大功,连朕都连升了他三级。这种时候平白的就去发落他,是生怕朕疑心得不够么?”
梁九功连忙扑在地上口称愚钝,康熙却已不愿再多说,只是将那一封密折捏在手里,起身走到了灯厢旁,将折子缓缓烧了:“这些日子你多盯着些老五,朕是要拿他引蛇出洞,却不是要舍孩子套狼。若是他有半点儿闪失,你就去下头陪着先帝爷念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