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见了?”贵妃一把扯住那宫女的头发,苍白虚弱的脸上竟隐隐显出了一丝狰狞,“她还活着……这个害得你险些又死了一次的人,两年过去了,还好好的活着!这就是你的好阿玛,疼你宠你的好阿玛……”
“娘娘今儿要是就为了说这些个话儿——要不胤祺就地给您哭上一场,您放我出去算了罢。”
胤祺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尽,眼里却显出隐隐不耐的冷色来。他甚至都懒得瞅一眼那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宫女,缓缓挺直了身子,直视着前方淡淡道:“心意是给活人消受的,胤祺犯不上拿着自个儿的小命去试探皇阿玛的关心,皇阿玛也犯不着发作个无所谓的人来作势哄儿子高兴。胤祺生来是就个不详的灾星,只知道是皇阿玛替儿子治好了眼睛,日复一日地盯着儿子调理身子,几乎能算得上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护着,才叫胤祺能活蹦乱跳地长到这么大!”
他的话说到最后,语气竟已渐渐激烈起来,不闪不避地盯着贵妃苍白惊恐的双目冷声道:“胤祺记着的,是皇阿玛亲自把我从水里捞出来,几乎是逼着太医才保住我的命。是我挨打发了烧,皇阿玛把我搂在怀里护了一宿,把那刘师傅交给我随意发作,还特意给我找了个保命的师父。是这些年来无论多少人针对我,多少人想要这一条不值钱的命,我都不觉着害怕,因为我知道会有皇阿玛护着——有皇阿玛在,儿子就死不了!”
少年的声音清朗凌厉,仿佛挟着千钧之势,叫人心神震荡得几乎难以应声。虽然仍是跪着的,可周身的那样一份儿气势,竟仿佛是神祇一怒,雷动九天,叫这一屋子的人都噤若寒蝉,贵妃大口的喘着气,竟是眼见着几乎就要昏过去。
“世人不过如此……算计得失,贪心不足,却早把这‘本分’二字抛在了脑后。做儿子的,本分就该是孝敬父母,做妻子的,本分就该是为丈夫持家,做臣下的,本分就该是为皇上分忧。连自个儿的事都未必能称得上是做好了,哪儿来的脸面去掰扯着这一个少念着了什么,那一个又少疼惜了几分?”
胤祺依然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语气却已渐渐转为苍凉。这一份苍凉决不该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而是仿佛经历了无数的风浪,看尽了太多的世事,一颗心早已疲惫不堪,这才会显出这样的苍凉与倦怠来。任是谁听了这样的一段话,只怕心里都少不得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难受。
贵妃颤抖着指向他,忽然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寝宫里头立时乱作一团,胤祺却依然静静地跪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在一片纷乱的嘈杂声中,他分明听见了——门外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的人,终于像是脱力似的连退了几步,呼吸越发的粗重哽咽,仿佛正从那紧咬着的齿缝里,不堪重负地泄出断续破碎的低咽声。
胤祺的心,也终于在这一刻,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第48章 秘辛
康熙一直站在那儿,胤祺自然打一开始就知道。
若是单单为了应付贵妃,他宁可就地演一场纯真少年被摧毁信仰的哭戏,然后尽快离开这里。何必又是组织台词又是调动气势的,非得耗心耗力地来上这么一出?
这些话原本就是说给康熙听的,无论是为了谁好,他都必须想法子解开这个心结。他可还清清楚楚的记着,当初以为自个儿真会被淹死的时候,康熙所忽然爆发出来的强烈情绪——或许是因为儿时顺治的冷漠残忍,或许是由于视为亲人的贵妃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亦或是……因为他的性命。
无论缘由究竟为何,那些情绪早已混成了纠缠着永远无可弥补的愧疚遗憾,像是心魔一样蛰伏在康熙的心底深处。一旦被刺激得爆发出来,就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暴风骤雨。
或许在贵妃的眼里,那些事儿确实意味着关怀里的虚伪,疼爱中的瑕疵。可他就是个做儿子的,又不是在跟着康熙谈恋爱,又何必矫情到这种“你变了你不爱我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给我解释我不听”的狗血程度?再说了——就算真是谈恋爱,这年头连后宫的嫔妃都懂得个君恩难负雨露均沾。也就这位从来都没当过真贵妃的假娘娘,才会对着那位一国之君的情感,还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虚幻妄想。
不愿叫自个儿那单纯的过分的师父被康熙拐了去,还不就是为了这重重宫銮,巍巍紫禁,压根就容不下什么“只得一心人”的美好幻想么?连爱情都这么麻烦,亲情就更别指望了——他这位皇阿玛连十五弟都快给他造出来了,儿子一抓一大把,他可不打算豁出去现在的安逸舒坦不要,为了那些个根本就不能说清楚的事儿,非得揪着康熙给他个什么说法。
贵妃虽然已无力地倒在了榻上,意识却仍是清醒的。她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仍跪在地上的胤祺,目光中竟隐隐闪动着残忍疯狂的快意:“好,好——怪不得他偏偏把你放在心上,你还真是他的好儿子……我却要看看,你若是死在这里,他会不会为了你掉上一滴的眼泪!”
“朕不会。”
身后忽然传来了康熙平静有力的声音,胤祺下意识回过头,还不及开口,就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搀了起来——甚至还细心地替他掸去了双膝上的灰尘,放轻了力道缓缓地揉了揉:“臭小子,朕都不舍得叫你跪这么久……当年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就不知道自个儿站起来么?”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搂着胤祺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望着贵妃淡淡道:“朕不会为他掉一滴泪,因为只要朕还在一天,他就绝不会死。朕要他平安终老,要他安稳一生,要他活到七老八十,有儿孙相伴,能纵情风流。”
“他不会的……他是阿哥,是皇子……拼死了去夺那个位置,这是他的命……”
贵妃的话湮没在一阵激烈的咳嗽中。她的身子早已破败不堪,今日又三番五次的心神激荡,生机早已如风中残烛般飘摇。咳到了最后,竟是一口一口地往外呕着刺目的鲜血。
康熙的眼里闪过一抹激痛,却依然只是静静地坐着,语气清淡平缓,却又仿佛丝毫容不得半点儿的质疑。
“朕说他能,他就一定能。有不开眼的想要阻拦,杀了也就是了。”
说着,他淡漠的目光忽然落在先前那名唤良芷的宫女身上,又冷笑一声道:“若是贵妃不提醒,朕倒险些忘了……你出去自个儿了结了罢,莫要脏了阿哥的眼睛。”
胤祺被康熙牢牢地禁锢在怀里,虽然康熙的声音听着仿佛平静无波,他却能觉察到那条护着他的手臂上微微的颤抖。背后的胸膛宽广温热,叫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将他从水里一把捞出来的时候,那个人仿佛也是这样紧紧地将他护在胸口——像是生怕只要一松手,就再也留不住这个儿子的性命。
他自个儿心里有数,这两年来,康熙对他确实是真心宠着的。一项接着一项的特权,仿佛是不经意间的各类赏赐,该给的都给了,甚至不该给的也给了不少——他心里头其实明白得很,他这一位皇阿玛,并不是不想做个好父亲,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做个好父亲。
今生也罢,前世依然,有太多的人都是这样。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失落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明明真心实意的想要做好,可又总是本能的做出伤人的事来,于是一层的后悔叠着一层的遗憾。这么日复一日的活下去,也只是折磨着自己和身边的人罢了。
他却不是个非得靠着别人施舍的关心跟爱护,才能活得下去的人。
前世里他直到最后都是孤身一人,不是因为找不到,只不过是觉得实在没这个必要而已。这人跟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对有些人来说,感情是活下去最重要的基石——就如这位贵妃娘娘,哪怕有上一点儿的瑕疵都难以忍受。可对他来说,感情至多就是生存之余的一种调剂,什么真心真爱的,有这份儿心他就已经够知足的了,至于做得好不好够不够格,还真没那么高标准严要求。
“朕知道——你心里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