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行……朕还是会害怕。”
康熙摇了摇头,揽着他坐在了自个儿的怀里,拿过一旁桌上的粥,亲自一勺勺地慢慢搅着,又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你这孩子,心里头装旳人太多,装的事也太多。装得多了,甚至没给你自个儿留下什么地方……可你就没想过么?若是你受了伤,出了事,朕这心里又该是何等的难受,你师父,你额娘,还有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太皇太后那儿,又该是何等煎熬?”
胤祺怔了怔,下意识含了那一口粥慢慢地嚼着,神色竟是忽然显出些恍惚来。他忽然想起自个儿故意震荡心脉的那个时候——若非确准了康熙会心疼,他又岂敢用这种自伤的法子去折腾太子?原来当真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有这么多的人都会为了他牵肠挂肚了么?
终于后知后觉的认清了自个儿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肩上仿佛多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却又半点儿都不叫人觉着辛苦,反倒暖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落泪。胤祺抽了抽鼻子,难为情地低下头胡乱掩饰着泪水,却被康熙含笑轻轻扳过了脸,把这个儿子拥在胸口轻轻地拍了两下:“有什么丢人的,朕不也才哭过?这世上,哪就有人真不会委屈不会难过的——你才是个多大的孩子,正是该撒娇的年纪,不必总是拘着自个儿。这心里头攒了多少的委屈,就索性一气儿哭出来罢……”
委屈么?胤祺茫然地想着,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前世的一辈子都不曾为谁停留过,看着无比潇洒自在,却只有自个儿心里才清楚,每一次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无牵无挂的惶恐跟寂寞——可那时的他,却也早已无法再恢复相信他人,相信人性的能力了。
被亲生父母抛弃,被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兄弟出卖,被尊敬的老师像块烂泥一样嫌恶地甩开,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都早已受得太多了。重新爬回巅峰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早已学会了靠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早已习惯了靠演出的善意来交换善意,靠虚伪的感情来获取感情。一路走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经辜负过什么人的真心,又是否曾将某一份真诚的善意,当作是冷冰冰的交换,当做是他虚伪的战利品。
可现在,他的父亲却紧紧地搂着他,对他说——有委屈的话,就都哭出来。
不委屈啊……他才不委屈呢……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破碎呜咽。紧攥着那个人胸口的衣物,蜷紧了身子不住地颤抖着——这样极度陌生的,作为一个儿子躲在父亲庇护下的感触,简直将他烫得止不住发抖。他仿佛总算终于彻彻底底地认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孤儿院院长,也用不着管什么无情最是帝王家,现在正搂着他的,只是一个可以容他任性,可以让他依靠的父亲。
哪怕——只这一刻也好……就让他相信这一件事吧。把那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把每一次被骂声淹没时的颤栗跟寒冷,把独自一人面对一切时的不安和恐惧,把重新赢回一切时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还有这一世的彷徨跟疲惫,寂寞跟恐惧,都尽情地借着这一次的放纵彻彻底底地宣泄出来。
这世上,哪就真有人……不会觉着委屈呢?
康熙始终安静地搂着自个儿的这个儿子,看着他一点点的在自个儿怀里卸下所有的心防,看着他终于放纵着自己哭得喘不上气,也看着他微微颤栗着的小小身体,和那张仍带着稚气的面庞上不住滑落的泪水。明明刚醒了乏得厉害,那一双手却仍紧紧地攥着自个儿的衣裳,简直像是生怕再被抛下被厌弃似的,半刻都不肯稍有放松。
他其实都是清清楚楚地记着的,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毫无防备地把性命交到自个儿的手里,一次又一次地体谅着自个儿的苦衷,也一次又一次的咽下所有的委屈跟失落。他还记着这个孩子听见临终的贵妃说出的真相时,那清冷又坚决的嗓音——面对那些堪称残酷的真相,这孩子的回应,竟然是“那又如何”。
明明是这么怕寂寞,这么怕被抛下的一个孩子,却在那样危机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将他逼离险地,独自去面对那些凶悍的杀手跟绝命的危机——他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可这一份拼舍出性命的守护,却叫康熙的心里像是被狠狠地扯了一把,既觉酸疼痛楚,又被那一份愈加坚定的心思彻底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再容不下半点儿旁的念头。
他要好好地护着这个孩子,叫他恣意,叫他任性,叫他有了委屈就说——叫他终有一日能彻底的信任自己,理直气壮地跟自己要他想要的一切。
这是他的儿子。
——
这一次的危机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消弭了下去,对外的宣称依然只是一场意外的山火,森严的守卫却是已无声无息地将燕山彻底的封在了外头。秋狝依然在继续,被尸体埋住的梁九功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一瘸一拐地跑到胤祺的帐子里含泪拜谢这天大的恩情,却被昨儿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的五阿哥连羞带恼地给不由分说揍了出去。
——丢大发人了!
胤祺郁郁地蹲在自个儿的帐篷里头,抱着流云的脖子寻求着安慰——真是匹好马啊,寸劲儿上该懂事就懂事绝不任性,下来了也不用哄,还知道舔着他的脸,眨巴着眼睛无声地关切他有没有受伤,顺带着嚼两口他的头发,温和地谴责一把这种撇下它自己去迎敌的过分行径。不像那头蠢鸟,刚霸气了两嗓子就又跟他“啾、啾”地叫个没完,还没心没肺地扯着他的袖子要肉吃,也不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儿怎么出得去帐子。
“主子——没事儿的,其实看不太出来……”
贪狼挑了帘子进来,昧心地低声劝着,又把准备好了的饭食细细给他摆在桌子上。流风不喜欢熟了的肉,跳过去叨了两下只觉不满至极,愤怒地把那一盘子手把肉一翅膀扇到了地上,又冲着胤祺大声抗议:“啾!啾啾!”
“好好好,啾啾啾。”胤祺被它烦的没辙,直接掐了膀子拎起来,顺手便照着帐子外头一扔,“反正你毛都长齐了,自个儿找食儿去!”
流风脖子一歪,在地上踱了两步,忽然振翅直冲向天空。胤祺总算舒了口气,看着后头跟进来的廉贞正饶有兴致的给流云备着草料,却是忍不住愕然道:“廉贞——你别告诉我你医那匹死马,还医出感情了……”
“回少主,那根本就不是匹马了,充其量是一堆马肉。”
廉贞随口应了一句,依然蹲在地上试图讨好流云,只可惜流云一向不愿搭理除了胤祺之外的人,虽然对他备的草料颇为满意,却只是埋头吃着,丝毫不理他伸出来表示友好的手。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把地上的手把肉收拾了搁在一旁,又含笑禀道:“主子睡着的那一天,我和廉贞把那马——那马肉捡了回来,又跑遍了猎场找差不多的来比对。这一来二去的,廉贞好像对养马还生出了不小的兴趣……”
“……”胤祺悻悻地闭了嘴,担忧地望着自个儿这个主修医道的暗卫,忽然忍不住觉得——自己仿佛一不小心,就培养了一个兽医出来……
“只是前儿的事也太惊险了些,主子下次可千万莫再自己出去了,再怎么也带上一两个的。巨门跟文曲都是极擅隐匿的,等闲人都发现不了,若是主子不嫌他们碍事,还是带上些保险。”
见胤祺心情好了些,贪狼便趁机又试探着劝了一句。虽然对昨天发生的事不甚清楚,可胤祺是被康熙亲自从火场里头抱出来的,他跟廉贞可是看的明明白白——既然如今已经认了主,他们最重要的使命自然就是保护这位小主子的安全,若是再出一回这样的事,他们还不如直接自裁谢罪算了。
“我回头问问,看能不能给你们几个正式的身份。”胤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点了点头坐在桌前,又接过贪狼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对了,我这儿也没心思出去……外头现在是怎么传的?”
“外头就像是没有过那事儿一样,只说是主子身子本就弱,又为了救太子受了伤,得多休息几日。昨儿皇上一直守了一天,太子那边好像又折腾了几回,可皇上始终都没离开半步。旁的阿哥本是想来探望的,也都被挡了回去,只说是无甚大事——四阿哥还留了话儿,说是等今日猎完了回来,一定过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