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却也是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他前世也是受过苦、遭过罪的,自然不难想出那般凄凉的景象。既然房子一时建不起来,最要紧的就是能有个避风的地儿,如今那些个灾民住的都是窝棚,风一吹就透了,这么下去少不得要冻死不少的人——可若是说这能扛得住风,又能保暖些的住处,偏偏又要耗时费力的才能搭建起来……却还当真是个叫人头痛的死结。
“本来是朕头疼的事儿,倒叫你也跟着一块儿发愁起来了……罢了罢了,先不想了,左右也不是这一会儿功夫就能解决的事儿——今儿御膳房备的可是什锦锅子,走,先陪着朕用膳去。”
纠结半晌无果,康熙却是先轻笑了一声,用力地揉了揉这个小大人似的儿子的脑袋。这个孩子老是表现得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竟叫他也总是不小心将这孩子当做了身边的那些个能臣干吏,老叫他跟着操心些本不该在这个年纪操心的事情。
胤祺下意识应了一声,乖乖地随着康熙往昭仁殿走,心里头却依然盘算着这一档子事儿。他一向是不肯相信有什么绝境的,不然也不会有当初演艺圈失利就跑去考状元的惊人之举。此路不通就绕道前行,他就不信——这没了房子住,就还没法挡风了……
一念及此,胤祺的目光却是忽而一亮,一把扯住了前头康熙的袖子兴奋道:“皇阿玛,儿子想出辙子来了!”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无非就是在没房子的情况下一能挡风二要御寒。前世那么多登珠峰、爬高原的驴友,也没就到一个地儿盖一所房子,还不是靠着帐篷跟睡袋就能扛过那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低温?胤祺被自个儿的想法引得兴奋不已,连比带划地同康熙描述着帐篷跟睡袋的形状和用法——下头已有了窝棚了,对帐篷的需求甚至都没那么高,只要拿油毡布厚厚地铺几层钉牢就能顶用,再配上足够保暖的睡袋,一定能熬过这一场寒冬……
康熙耐心地听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奇思妙想,目光却也是不由微亮,却又转念微蹙了眉道:“得用什么东西做那睡袋,才能将热气儿拢住?”
“就用乌拉草就成,外头搁普通的麻布两层包着,若是江南能供得上棉花,两相搀着自然更好。”胤祺目光晶亮,他前世就有一条拿乌拉草填的褥子,所谓“人参、貂皮、乌拉草”,能跟那两样贵得离谱的东西并称做东北三宝,乌拉草对大东北地区的防寒工作绝对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你这主意倒是巧妙,只可惜推行下去却有些难……”
康熙沉思了半晌,却是无奈地淡淡一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叹了一声道:“你可知道——那贫民家里头若是死了人没有棺材,却也就是拿块布裹上一裹,挖了坑埋下去罢了。如今你却要他们人人都拿块布把自个儿给裹起来……又如何能对他们讲得通?”
胤祺闻言却是不由微怔,原本兴奋地神色也黯淡下来——他确实是不曾想到,刚庆幸过这古代人的迷信程度能给他的演技加分,转头就又被狠狠地将了一军。想来确实也是,百姓遭了灾流离失所,本就是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居然还要他们拿布把自个儿裹上,想想都能觉出这法子推行下去要遭受的强大阻力来。
“不过是这么点儿事,就觉灰心了?”
康熙忽然微俯了身子,含笑揉了揉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温声问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抬了头,还不及开口,便又被康熙一把抱了起来,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脊背:“朕当初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儿——明明是一国之君,可想推行的政令,想下的旨意,什么都发不下去。就算推行下去了,明明想得好好的,可一到下边儿就都变了滋味儿,好心也办了坏事……”
胤祺安静地听着,抬手轻轻搂住了康熙的肩。他心里自然清楚,自家皇阿玛这话不尽然是说给他的,更是说给当初的那个八岁登基、步步艰险的少年天子的——那个过早被仓促推上龙椅的孩子,身边没有能指引他的长辈,没有能支持他的力量,只能这么一步步靠着自个儿,摸爬滚打的走下去……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究竟有多艰险、多不易,却只有自个儿的心里头才最清楚。
“有时候朕对着你,就像是对着当初的自个儿。那个时候,朕心里头就一直盼着有人能这么抱着朕,和朕说上一句——不打紧的,错了重来就是了……”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将怀里的孩子搂得紧了些,仿佛这样便能安慰记忆里幼时的那一个孤寂又惶恐的自己。
这样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期待,曾是被他彻彻底底地放在了太子的身上的。他曾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孩子教导成一代明君,甚至恨不得替太子规划好每一步,在他每一次要摔倒的时候都陪在一旁,耐心地扶正、细致地传授,生怕那个孩子走错了哪怕一步。
可是——他甚至弄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在他还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太子竟已长成了他所完全不熟悉的样子……
胤祺靠在康熙的怀里,敏锐地觉出了自家时常想太多的皇阿玛仿佛又陷入了某种深刻的消极情绪里头,用力地搂住了康熙的脖颈,亲昵地蹭了两下,又轻笑着缓声道:“儿子可比皇阿玛幸运多了——若是有来世,生在这帝王家也好,生在市井中也罢,儿子都还愿当皇阿玛的儿子……”
康熙怔忡地看向怀里的儿子,迎上那明月清泉似的澄澈双眸,眼底却也一丝一缕地浸润开柔和的暖意,朗声笑道:“好,好——朕世世都能有这么个儿子,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走,咱用膳去!”
父子俩亲昵地说笑着走远,却是谁都不曾留意到——在那回廊的转角后头,竟是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太子爷——太子爷!”巴白仓促地追上了大步离去的太子,急得满面通红,壮着胆子低声道:“您就这么走了,祖父——祖父的事儿……”
“祖父个屁——没见孤都快没阿玛了!”
太子厉喝了一声,抬脚狠狠踹在这个跟班的胸口,眼前却已尽是一片血红——可真是亲近呐,皇阿玛看着五弟时的眼神,搂着他时的动作,说的那些个话……那得是多宠到了心肝儿上,才能这般自然地流露出来?
皇阿玛宠着老五,他自然早就知道。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记忆里那个威严又沉肃,严苛得叫他时时生畏的皇阿玛,居然也会有这样温柔而耐心的一面,居然也会笑得这般的轻松,这般的畅快……
“你可知孤自幼长在这南书房里头,皇阿玛抱过孤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半俯下身狠狠揪起了巴白的领子,太子的声音忽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面色却仿佛带着令人战栗的扭曲与暴戾。
“那些个贴心话儿……听得可舒坦么?他不过是提了个用都用不来的昏招,皇阿玛便这么费心思地安慰他——孤当初学习政事治国的时候,哪一次错了不是自个儿静坐反省,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说出新的法子来?就这样,也未必就能常得了他的一个笑脸,得他一句夸赞……即使是这个太子之位,也不过是承袭了皇额娘的遗泽才得来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一次,愿意有我这么个儿子……”
太子冷笑着喃喃低语,语气却渐转哀戚,踉跄了两步脱力地蹲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之间。巴白蜷在地上不住发着抖,惊恐地向后挣扎着退开,又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快步跑远。空荡荡的回廊里,大清国无上尊贵的太子爷竟像是个最普通又最无助的少年一般,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困兽一般凄厉地痛哭出声。
他的皇阿玛可是从来都没这样抱着他过,也从来都不曾这样对他说过话……他才是皇阿玛的嫡长子,是承天命降生的儿子,是大清国未来注定的主人。那个弟弟到底是凭什么——是凭的什么?!
不知颓然地在地上坐了多久,太子才终于狠狠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他的眼里尽是一片阴森的寒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双拳攥得死紧,唇角却渐渐泛上清冷诡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