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敏锐地捕捉到那双死灰般黯淡的眼睛里头一闪而过的戾气时,胤祺却也终于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似的,按着扶手缓缓起身,凛冽而锋芒毕露的纯粹杀气便毫不掩饰地铺陈开来。
“我问你——你是哪儿来的洋枪,又是如何竟会知道我大军于斜谷驻兵,而使出的那融雪化水的绝户计?”
这一次亲征的变故,始终都是胤祺心里的一块心病。倘若是噶尔丹这个人本身有什么蹊跷,其实倒也没什么,但若是同样有个跟他一样儿的来历,或是有别的什么玄机的人给噶尔丹出的这些主意,要抓住这个人却几乎如大海捞针一般,终归会成为大清的一处心腹之患。
噶尔丹瞥了他一眼便沉默着偏过了头去,胤祺倒也早料到了他这不合作的态度,只是当初被那刺客吐刀片的事儿却叫他长了记性,也不敢再凑上去耍帅,只是又缓缓坐了回去。这一回的姿势却有了些变化,不再如方才那般正襟危坐,反倒是放松地靠在了椅子里头,眉眼间蔓过丝丝缕缕的傲然不屑,噙了一丝轻蔑的笑意淡淡道:“对了,你或许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在木兰猎场,你派死士刺驾,是我破了你那密宗死士三才阵。可惜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你居然才有胆量犯我边境,这一次下令夜袭你左部洋枪军,献策以疯牛攻驼阵破你大军,又叫他们故作疲态诱你暴露的,也恰巧都是我。”
噶尔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强烈的恨意,更多的却是难以自制的惊骇。胤祺微挑了眉,斜靠在椅子里,含笑不急不缓地轻敲着扶手,原本的声音被他刻意压得神秘沙哑,竟仿佛忽然带了些飘忽又玄奥的力量:“你以为有些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却不知——除了你,这世上还有别的人能窥破这天机,能破了你设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局……”
“你竟也已历过一世?!”
噶尔丹忽然开口,嗓音粗粝沙哑,停在耳朵里怪异得叫人背后发麻。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一双眼睛却狠狠地盯着胤祺,半晌才仰天大笑道:“怪不得……怪不得!本以为我噶尔丹死而复生重回当年,便能一展雄风破这死局,率我准格尔部的儿郎们踏平你大清国!却原来这轮回六道,不止我一人误入歧途……”
胤祺神色不动,淡然地望着下头那个狼狈至极的末路枭雄,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原来是个重生的。
前世始终是单身一人,演戏闲暇的大把时光都被用来刷论坛泡,前影帝对重生的理解也十分深刻,甚至在他莫名其妙穿过来的第一年里,也正是靠着套用了重生的设定弄出来了个时灵时不灵的预知,救了几个人的命,却也把无辜躺枪的太子给彻底坑了进去——说起来,他到现在都始终没能闹明白,自家皇阿玛究竟是从哪儿看出自己知道太子会被废了这么刺激的情报来的……
正走神间,忽然听着下头正仰天长叹的末路枭雄语气有些不对。疑惑地望下去,便迎上了一双得意又残忍的眼睛:“你可知道……天道有常,但凡这重生之人逆天改命,都势必殃及自身。这一生多灾多病、多苦多难,命犯天煞孤星——”
“命犯天煞孤星,无伴终老,孤独一生?”
胤祺下意识就把前世的歌词顺口秃噜了出来,心里头倒是没半点儿的压力。自打穿到这边儿以来,他身旁始终有长辈呵护、有兄弟相亲,又有友人一路相伴,虽说如今一些事儿稍稍有些失控,可也绝对跟天煞孤星再挨不上边儿。毕竟——这穿越和重生,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常年浸淫于网文的前影帝对文章类型的分类十分清楚,才不会被这种神神叨叨的重生人士随便蛊惑了心志。
“你——”
噶尔丹一时语塞,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神色依旧淡然自若的少年,一时竟也猜不透这个少年阿哥究竟是尚不曾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当真半点儿都不在乎:“我遍阅无数先人记载,凡是重生之人,无论根底为何,皆会沦为久病之体,苟延残喘,命数难久……你如今正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不怕那缠绵病榻、残败不堪的日子么?!”
“缠绵病榻——这四个字用在我身上,倒是实在合适不过……”
胤祺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在确定了一直在蹦跶着作妖儿的就只是这个噶尔丹本人后,他原本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倒是颇有兴致好好儿地陪这个重生的枭雄玩上一玩儿:“我问你,你那三千条洋枪是怎么从俄国人手里骗来的?”
话题转的太过猝不及防,噶尔丹还没从上一句话里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又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惊疑不定地抬了头,却忽然撞进那一双仿佛闪烁着着妖异血芒的眸子里头,身子蓦地一沉,便像是被什么深渊给不由分说地扯了进去,下意识便张口道:“沙皇暗中与我——你这是什么妖法!”
胤祺撇了撇嘴,无趣地转开了视线。他从一进来就在利用气氛和动作、语言不着痕迹地催眠这个噶尔丹,可毕竟也是一代枭雄,又是重生回来的,只怕在这虚无缥缈的所谓精神力上也有所增强,直到刚才总算勉强随眠成功,却不过坚持了半句话便叫这家伙给挣脱了出来:“只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尝试,别害怕——听你的意思,你重生回来的这些年只怕也不大好过。若是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就下去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儿皇阿玛砍了你的头,我还得拿去换猪脑子呢……”
第120章 若失
“他真是这么说的?!”
南书房里头,康熙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撂在桌上,胸口起伏不定,神色竟隐隐带了几分戾气:“他究竟都说了什么,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跟朕说!”
“回万岁爷的话儿,那噶尔丹曾说——凡是这重生之人,都是逆天改命,这一生注定多灾多病,多苦多难,进而缠绵病榻,命数难久……”
梁九功跪在地上,吓得不住打着哆嗦,咬着牙战战兢兢地继续道:“而且——而且命犯天煞孤星,无伴终老,孤独一生……”
其实这一句后头那一半儿是阿哥自个儿说的,可是心很累的梁公公根本就不敢说——万岁爷这儿眼见着都恨不得把那噶尔丹揪出来再砍一遍了,他若是再多说一句,只怕就真要带着人去开棺掘尸挫骨扬灰去了。
康熙怔忡地坐了一阵,颤着手想去捧那一盏茶。一个闪神没能拿稳,上好的青瓷茶碗跌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刺目的瓷片。
“万岁爷!”梁九功惊呼了一声,扑过去想要扶住他,康熙却只是缓缓摆了摆手,撑着桌边缓缓坐下:“收拾了吧,小五儿他……正干什么呢?”
“阿哥带人上索家讨债去了,说都等了五年了,可算是能收一回赌账,非得亲自看着不可。”
梁九功心虚地应了一声,自个儿都觉着这个答案实在跟这般严肃沉重的场合对不上,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万岁爷,奴才见着阿哥像是并没把他的那些个惑众的妖言给放在心上。就是那噶尔丹说完了,阿哥也仍是一派笑吟吟的模样儿,倒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
“那孩子几时对他自个儿的事上心过?那时候眼见着都只剩下半口气儿了,心心念念着的居然还是要朕给他想个威风的——罢了罢了,不吉利,不说了。”
康熙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抬了手轻轻按揉着额角:“等他讨完了赌债,叫他回来一趟——别整天的在外头疯,这年纪渐长,心可也野了,再没点儿小时候的老实气儿。”
忍不住回想起那位小祖宗当年被关在屋子里养病时鸡飞狗跳的情形,梁公公违心地点了点头,陪着笑低声道:“阿哥的身子比小时候好了,活气儿也就比小时候足了,自然愿意往外头跑……”
“一日比一日的不叫人省心,前儿还跟朕耍脾气哭鼻子——朕何时不顺着他了?怎么就跟朕要抢他的江南似的,也不知这小心眼儿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