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老九,这一回是当哥哥的不是,八哥给你赔礼了。”
胤禩一见着今儿只怕难再这么糊弄过去,忙一把扯住了这个弟弟的胳膊,深深地一揖到底,又起了身诚恳地望着他道:“你想,今儿这事我不也是事先不知情么?要是我知道了,我怎么会叫那帮人这么说五哥的不是——我小时候不也是五哥带大的,莫非我老八就是个冷血冷情不知恩的弟弟不成?可话赶话儿的都已经撂在那儿了,太子偏又上来添堵,我不保举五哥又能保举谁来接这个摊子?皇阿玛说了那么一通,最后不还是叫凯音布去找五哥听吩咐去了,这跟五哥主办又有什么差别?”
他知道这个九弟心性一向最是单纯好欺,这一连串苦口婆心的追问下来,就能把他的思路给引到自个儿的道理上去。眼见着对方的神色终于渐渐缓和,胤禩却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又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神色疲惫地轻叹一声:“不瞒你说,五哥这一回也是把我给坑惨了——我也知道五哥举荐我主办刑部的案子是有心锻炼我,可这里头牵扯的又何止是一家两家?如今只是应付这一件事儿,就已叫我头疼得夜夜睡不着觉了,又哪有心思再算计谁……”
“你怎么知道就是五哥荐的你?”这一回的九阿哥显然没有以前那么好骗,怀疑地瞪着他,却还是没有挣开那只握着自个儿胳膊的手,“我哥要是想荐人,四哥七哥老十三老十四,绕一圈儿都排不上你……”
饶是以胤禩的涵养,也不禁被这一番过于直白的嫌弃怼得说不出话,深吸口气苦笑道:“这不是三哥说的么……那日方先生把《狱中杂记》呈上去,他被皇阿玛迁怒,在南书房外头罚跪,是五哥过去才把他给捞出来的。说是本来里头吵了好一阵儿了,结果五哥一进去就定了是我来办——你要是我,还能怎么想?”
“我想这干嘛?反正我哥让我干什么都肯定是为了我好,我只要照做就是了呗。”
九阿哥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像是终于失了被他带着兜圈子的兴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也没真生你的气,反正就信你这回不是冲着五哥就行了呗——你查案子挺忙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找找五哥看用不用得着我算个出仓量、人均拨粮数什么的去,回头再跟你们玩儿。”
眼见着胤禟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了门,胤禩一时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头疼,只得比平日更多花了几分心思控制好自个儿的语气,转向一旁的阿灵阿缓声道:“今儿的事不是什么大事,皇阿玛会当面斥责,回头大抵也就不会再翻旧账了——可你们下回也要长点儿记性,别的人动就动了,要动五哥之前得先跟我说一声,否则只会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知道吗?”
“喳。”阿灵阿这才松了口气,忙俯身应了,却又犹豫着不往外头走。胤禩早就看出了他还有旁的事儿,揉了揉额角疲惫地叹了一声,在桌边坐了温声道:“咱的关系不必拘着,可还有别的什么事儿,不妨就只说了便是。”
也不知道钮钴禄家人是不是都这个样子,明明没什么本事,却又白白地占着个尊贵至极的身份。这个阿灵阿是遏必隆的儿子,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的亲弟弟,十阿哥的亲舅舅,世袭的一等公——这般尊贵的身份,却偏偏一点儿世家子弟的担当都没有。康熙三十三年温僖贵妃殁,居然撂着个十一岁的十阿哥没人管,在持丧的时候跟家里头那个大哥法喀为了家主的位子打了起来,叫震怒的皇阿玛给夺了一等公,又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才勉强熬到了个领侍卫内大臣的位子。
“不瞒八爷——其实就是那刑部的案子,我也有些个牵扯……”
阿灵阿涨红了脸,支吾半晌才低声开口,又横下心继续道:“其实这也不能就说是我的事儿,是佟国维佟大人那个二儿子,叫隆科多的,当初也犯了个不大不小的案子——恰巧那时候的刑部尚书安布禄是我们家的包衣奴才,我就替他说过几句话,这么着才给免了罪……”
胤禩心里头蓦地微动,轻蹙了眉道:“可买了这‘白鸭’不曾?”
“没有没有,这倒没买,他那儿子犯的也不是要人命的大罪。”阿灵阿连忙摇头,又讪笑着道:“只是见着这回闹得声大势大,怕翻着以前的旧账,再把这事儿给翻出来……”
“翻出来未必是什么坏事,佟家能欠你一个人情,就能还你一份更大的。”
胤禩却忽然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应了一句,眼里已闪过些若有所思——佟国维,隆科多,这佟家虽然不如钮钴禄氏家大业大,却毕竟是皇阿玛的母族,又出了佟国纲佟国维这精明强干的两兄弟,日后的势头只怕要盖过这早已日薄西山的钮钴禄氏。若能借由此事搭上佟家这一条线,有些个事儿——却也就不必这般的捉襟见肘了……
心中正飞速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一件事儿把佟家牵扯进来,外头却忽然飞跑进来了个下人,气喘吁吁地一头扎在地上打了个千儿:“爷,圣命,圣命下来了,叫您去接旨呢!”
这一整天都不顺遂,胤禩下意识就觉着这时候来的圣旨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淡淡应了一声便出去接旨,却得了个皇阿玛亲临保定府查勘灾情,四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随驾,着他辅助太子监国的消息。神色莫名地接过这一道旨意,胤禩终于还是忍不住拉住了前来传旨的梁九功,从袖子里塞过去了一个上等的玉把件:“公公,不是说着人放粮赈灾即可么——怎么改皇阿玛亲去了?”
“灾情有变,直隶全境都叫蝗虫给埋了,怕是百年一遇的大灾。万岁爷担忧下头的情形,便下旨亲往坐镇了。”
梁九功不着痕迹地将那个玉扳指收了起来,面色平淡地说了一句。这些话本来也是万岁爷叫传给八爷的,偏这位阿哥就喜欢用这种法子,也只相信这种法子换来的消息,他每回倒也乐得个不拿白不拿,总归收下这么些个小玩意儿万岁爷也是不会怪罪的。
胤禩收了那一份圣旨恭恭敬敬放好,蹙紧了眉转身回了屋里思索着——四阿哥走了,老十三也走了,五哥通常都是不会被写在旨意上的,亦或是他收的都是独份儿的旨意,不跟他们兄弟这一式多份的凑热闹。依着他那位五哥的性子,这一回也准不会消消停停地待在京里,老九去了哪儿都一样算不得数,剩下一个老十是一门儿心思跟着他的,一个老十四……是不是能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看看能不能给顺势拉拢过来?
——
百姓是从不会关注朝中这些个勾心斗角的——这个时候,已有数十匹快马跑遍了直隶的各州府,把土豆保住了的信儿传遍了每一个府衙。
数不清的人都在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着已成了一片狼藉的土地,都在用磨得鲜血淋漓的手把那些曾经不以为然的土豆死死的抱在胸前,都在一下一下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磕着头。泪水、鲜血和着尘土混成狼狈的赤褐色,他们却仿佛全然未觉,只是用力地、深深地一次次拜倒下去。
——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因为不得不为了一个阿哥忽然生出的兴致种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怨声载道,还在心疼着原本可以用来种庄稼的地被白白浪费,甚至懒得给这些连个果都不结的秧苗添水施肥。只想着毕竟也因此减了赋税,就当是空出那些地抵了税粮也就是了,今年的天头怪得邪性,个把月都没落半滴雨,水金贵得很,可不能浪费在这些个莫名其妙的野草上头。
甚至就在前几天,他们还在偷偷地嘲笑着那位眼见着要落收成就跑回京里去不敢回来的郡王阿哥,只道那位爷怕是已预见了收不上来什么,所以才灰溜溜地跑回去,免得落人笑柄。
没有人知道,就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蝗虫夺走了他们一年辛勤劳作的成果——那些个平时不过是庄稼娃手里玩物的弱小虫豸不知怎么着就聚在了一块儿,竟带着那般无力违抗的神鬼之力。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费尽心血侍弄的庄稼一眨眼就只剩下了残杆碎叶,看着本以为能救命的粮仓被蝗虫群掀了顶扫荡一空,看着连树皮草根都已被疯狂的掠噬干净。一块块的田地被强行焚烧,倔强的老农扑进火里,被连着那些蝗虫和庄稼一块儿活活地烧成了焦炭,县令摘了顶戴深深叩拜在田埂上,将官服顶戴一并投入那熊熊的烈火里头,赤红着眼睛亲自带上衙役,不眠不休地捕杀着那些根本就杀不尽的蝗虫……
就在深切的绝望几乎已将所有人的精神彻底摧垮时,总督府忽然就狂奔出了那么多的快马,每一匹马上都是一个神色激动的衙役,一路拼命地抽着鞭子,一路声嘶力竭地吼着——土豆保住了,土豆保住了。
希望的微弱火种从每个衙役身上传到每一片田间地头,向着远方迅速地蔓延,终于渐成燎原之势。
蝗灾本身并不可怕,蝗虫的寿命很短,只要肆虐过后就会很快死亡,人们还有一整个秋天和冬天可以来清除掉那些蝗虫卵,不让新的蝗灾再一次降临。蝗灾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所带来的根本无法抵抗的毁灭,和从来都无法避免的灾荒——大灾之年饿殍遍野,一旦尸体处理的不及时,在这炎炎夏日之下很快便会传开疫病,大灾大疫,才是真正令人们恐慌的根源。
可直隶境内,却已有近五成的土地,再加上数不清的新开辟出来的荒地,都被工部联合直隶总督府的雷霆手段强制种上了土豆——纵然遇上了灾年,纵然因为百姓的不愿不满而不曾被好好侍弄过,可这种生命力极顽强、产量也极高的农作物却依然在尚未等到最佳收割季节的时候便达到了极高的亩产。有了远超过水稻和麦子的产量,再加上没有受到蝗虫冲击的家禽家畜,甚至无需过多放粮赈灾,便已经足以熬过这一个灾年了。
“记着,一定要把我的话都传到了——土豆贮藏的时候要挖地窖,不能受潮,不能受热。可以洗净了阴干之后埋在沙子里,然后把沙土压实,务必不可透气。一旦土豆生了芽就是有毒的,决不可再食用,却也不必丢弃,统一留下做种即可。”
前世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也没少帮老院长屯过土豆,胤祺特意叫于成龙找来了一批识字的衙役,耐心地把贮藏土豆的法子教了下去,又叫他们尽快传遍各州府。免得过于激动的百姓们好不容易把土豆挖了出来,却又因为保存不当,再造成本不必出现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