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都不知道您给人家扔了个啥怎么知道您本家是哪一家啊我的爷!猝不及防被凭空甩锅的施世纶一脸懵地应了一声,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接下来的台词,那郎三却已体贴的接过了剧情线的重任,不迭磕着头道:“不不,我等都是分家的奴才,岂敢冒领主家主子的威风……少主子一心向学,不知道咱钮钴禄家替十爷在这济南府管着的生意早就做大了,这济南府贡院上上下下的关节早被咱们打得畅通无阻,连巡抚按察使都奈何不了咱们——再说了,这回主持乡试的是八爷的侍读何焯,那正经是咱们自个儿的人。这扇门打开了也就是块能去见何大人的牌子罢了,以少主子的身份何须这个,只要亲自登门,还不是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惦记着这一位“一心向学、不知外事”的少主子,他这一通话说得耐心细致有条有理,居然还特意清清楚楚的把个中关节给详细讲了一遍。胤祺也没料到这一条埋得深不见底的线居然就被自个儿这么误打误撞提溜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将心底因这一番话腾起的怒意重新压了下去,微挑了眉道:“依着你这番话,这科场岂不已是十爷的天下了?”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江南不是在那位病阎王鬼见愁的五爷手里头吗,咱谁也不敢碰,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么一大块肥肉落在人家口袋里头。直隶叫于成龙盯得紧,又是挨着京城的,所以事儿也难成,至于陕甘跟湖广,咱虽也有生意,却不如在山东的根基扎实。家里主子叫您来咱们这儿,也准是因为咱们这儿要稳妥得多,准定能把小主子的事儿给办好了。”
剧情进展得实在太过突飞猛进,施世纶一脸震撼地听着那郎三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们花了多少力气也查不清的事儿坦荡荡说了一遍,又偷偷瞄了一眼身边据说病阎王鬼见愁的五爷,忍不住在心底里偷偷摇了摇头——这诨号难听是难听了点儿,却也起得莫名的精准。这些个难缠小鬼见着了咱们家五爷,现在是还不知道,等回头知道了可就真得犯愁了……
几人又在这密室里头听了一会儿,胤祺趁机把这里头的门道问了个清楚,才终于结束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认亲,从郎三手里接过那一枚玉牌收好,跟着他回了茶楼二层的雅座。和进去时作势的恭敬疏离不同,这一回郎三的态度已多了不少真心实意的亲近,不迭拍着胸口保证过少主子的事儿包在他身上,又特意点了一桌精致的茶点招待几人,这才快步出了茶楼,想是去找那何焯通气去了。
“爷——您到底扔了个什么给他?就是金腰牌也没这个本事啊……”
眼见着那个体态发福的郎三脚步居然比年轻人还要轻快几分,脚下生风地一路出了门,施世纶替胤祺倒了一杯茶,总算是有机会把几乎要憋不住的疑惑给问了出来。胤祺却只是哑然失笑,将那一块玉牌取出来随手抛在桌面上,摇摇头轻笑道:“这是钮钴禄家嫡系子弟的贴身玉牌,按理说切不可离身的。还是咱们出来之前,老七说他福晋那娘家弟兄想将功折罪替我做事,愿意把玉牌交到我这儿押着。我觉着兴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就随身带着玩儿了,谁知道居然还能有这么个用处?”
“五爷深谋远虑机变不凡,下官实在佩服——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施世纶摇摇头由衷敬佩了一句,一本正经地举起茶杯轻笑道:“来,以茶代酒,贺五爷半句正经话没说,抬抬手就又破了个大案子……”
胤祺被他逗得无奈轻笑,抬了茶杯正要还礼,却忽然听着下头传来一阵刺耳的喧闹声。几人一块儿向下头望去,才发觉大堂里头不知何时竟已纠结了一群士子,你扯我衣裳我揪你辫子,囫囵着打成了一团,早已把什么读书人的矜持儒雅给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咱出来的时候就聚在一块儿了,好像是一群人要抬着财神爷进孔庙,一群人说实在胆大包天有辱斯文。两边儿先是斗嘴攻讦,估计是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又都正在气头上,就忽然动起手来了。”
自打深刻认识到了自家主子走到哪儿都招祸的体质,贪狼就早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早就清楚了下头的情形,见着胤祺往下看去,便体贴地解释了一句。胤祺闻言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又朝那看衣裳便泾渭分明的两群人指了指:“可是那些衣着寻常的要抬财神爷,衣着精致的不准?”
“是,想来怕也跟这舞弊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贪狼点了点头,见着胤祺忽然起了身,忙快步跟了上去:“主子,这儿难得清静,咱就别下去了——”
“在这儿看不清楚,咱下去细听听,我倒想知道这舞弊的规模到底有多大。”
胤祺随口应了一句,目光仍落在下头打成一团的人群上——虽说寒门与豪门自古对立,可这一回分明是那些个寒门子弟对着这一场乌烟瘴气的乡试在发泄怒气,为何这么多的豪门子弟都急惶惶跳出来不准,莫非这么多的人都已牵扯进了这一场舞弊案中,与那些人的利益切实相关不成?
同样都是舞弊,百人的规模跟千人的规模显然不是一个性质。虽说在那郎三的口中,这山东的科场显然已沦为了他们掌中任其揉圆捏扁的玩物,可毕竟难免有着些自卖自夸的嫌疑,胤祺自个儿心里头也不希望这济南府的乡试就真因为一场舞弊案而临时取消——可若是那些人当真已嚣张到了这个地步,他如果再不尽快出手干预,这场乡试只怕是注定要作废的了。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是真打得不可开交,顶天儿却也不过就是抱腰推搡揪辫子的那一套。劝架的跟看热闹的把中间围得水泄不通,胤祺把心系百姓的新任布政使施大人大义凛然地推进了人群去探查详情,自个儿领着贪狼挑了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随手扯开把椅子坐了,摇着扇子坦然地在外头看着热闹,显然是不打算亲自进去趟这一趟浑水了。
施世纶一路把胤祺诓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场舞弊案,眼见着人家已经出了力——虽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就这么寸,连什么钮钴禄的玉牌都能恰好给撞个正着,可人家得来的成果毕竟十分可观,甚至已比他们三个主政大臣京中地方配合着忙了小半年得来的东西还要有用不少。剩下遭罪的差事却也只好自个儿咬咬牙扛了下来,抬手护住辫子根,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钻进了人群里头去。
“你们都别打啦——别打啦,都给我住手,听我说话!”
眼见着闹了这半晌都还没点儿消停的意思,人群里头忽然传出了个响亮的声音。胤祺微挑了眉抬头望去,就见着人群里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忽然纵身跳上了一张桌子,跺着脚急声吼道:“你们这么打没用!一个个都是念书的好人,呕心吐血地念了那么多年书,还不就是为了这秋试考了做官老爷么!这么打下去岂不是那个什么——什么扫地——”
这青年虽生得还算清秀端正,说起话来却直白得很,措辞也是一片乱七八糟。胤祺眼中闪过些玩味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轻打着手里的扇子,含笑微提了音量提醒他一句:“斯文扫地。”
“哦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那青年一拳砸在掌心,连着重复了两遍,感激地冲着胤祺拱了拱手,又接着对众人大声道:“你们这样打,无非就是因为那什么考试叫一群眼睛里只有钱的贪官闹得一点都不公平,有钱的就能考得好,没钱的就活该被排挤到后头去——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么闹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万一叫上头下来的御史大人知道了,告到皇上万岁爷那里去,一气之下把这场考试给停了,你们就连这最后一点往上走的门路都没有了!”
“用得着你在这里乌鸦嘴!准是他们收买了你过来蛊惑人心,用这些个话来平复民怨,好叫我们老老实实的认了这个命——谁会上你的当,还不快滚下去!”
“我们认了命不再闹,岂不正是遂了他们的意?就算豁出去捅破了天,叫皇上停了山东这一场秋闱,若是能换得这济南府一片朗朗乾坤,也算对得起孔圣故里的千载名声!”
下头传来几句叱骂,一壶茶水不知打哪儿朝着他兜头砸过来,那青年抱着脑袋躲了过去,却还是被洒出来的茶水淅淅沥沥地泼了一身。下头原本略略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是骂声一片,有茶点杯盏被跟着扔过来,他狼狈地闪来躲去,那一双眼睛里头却仍不见半分恼怒,只是一片由衷的焦急失望:“亏你们还是念书的——都是一群只会死读呆子!谁不叫你们闹了——可你们在这里打架又有什么用?我听不懂你们的大道理,我就知道等官差来了,人家有钱有势的回家安安生生的吃饭去了,你们被拿个聚众闹事锁进大牢里头去,还有谁能听得见你们想说什么!”
“爷——您怎么看热闹还带撺掇的啊……”
趁着人群因为那青年这一番话略略静下来了些,施世纶却也趁机钻了出来,不无怨念地对着自家这位看热闹从不嫌事大的五爷叹着气数落了一句,显然是也听着了他方才提醒这青年的那一句话。胤祺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冲着那一身狼狈的青年望过去,饶有兴致地好奇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施大人可认识么?”
“不瞒五爷,他其实就是这济南府的通判,奉命来把这一群聚众闹事的士子给抓进大牢里头的……”
施世纶讪笑着心虚地应了一句,又瞟了一眼那个仍站在桌子上的青年,才又继续低声道:“他叫李卫,是江南人。他们家也是豪族出身,听说是前朝的锦衣卫世家,功夫不错,只可惜大字不识几个——他家父母早逝,却给他留了不少的家产,前两年捐了个监生员外郎,被分到这济南府来当通判。听说此人心思机灵极善变通,虽不识字却颇明事理,下官刚得了万岁爷命,知道要来这山东当布政使的时候,谢大人就是派了他来和下官说这舞弊一案的。来回传了几回话,办事确实利索通透,是个办差的好苗子。”
才听他说了一句,胤祺的眼里便已闪过些讶色,再耐心听到后头,却又忍不住的摇头失笑——没想到居然在这儿捡着了李卫,更没想到这李卫可不像后世戏说里那般是个出身低微的小混混,而是正正经经的捐资员外郎。他这些年把江南管得太严,仿佛也对这历史的进程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这原本该在江南叫四哥捡回去的李卫都跑到了山东来,也不知道将来那田文镜跟邬思道又会被串换到哪儿去。
两人说话间,那青年已苦口婆心地蹲在桌子上跟众人说了半晌。又是举例子又是故意危言耸听地夸大恐吓,恩威并施地张罗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把人群给说动了些,终于渐渐平息了怒火,各自散开了往外头退去。胤祺收了一时转得有些远的心思,打量了一番那个一身狼狈的青年,便对着一旁的施世纶笑道:“施大人,四哥府上正缺这么一个机灵懂事的。我有心提拔他一二,你叫他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