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智姑娘看过每一个人,然后对着兀自拿着银针的东方爷笑了:“谢谢师太,谢谢老不死的冢峒长老,谢谢这位大夫相救……”
东方碧仁站起身,不由自主柔声说道:“好生睡吧,你已经没事了。”
薛浅芜很少见到东方爷,会在人前有这样的温存表情。忍不住以探究的目光,多打量了他几眼。
这一探究没什么,却发现了个重大问题。
她说那位嫣智姑娘的眼神,怎么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呢!原来是与东方爷的眼神,有些相像!都是那般温润,透彻,干净,甚至带着纯洁的摄魂力量!
东方碧仁似是察觉到了薛浅芜的眼光,扭头对她笑道:“你不是慕嫣智姑娘之名,一直吵着要见她吗?这下如愿以偿了吧?”
“小姐姐好……”嫣智姑娘白着唇,向薛浅芜打招呼。
薛浅芜这大半天总想着,能够拜会一下嫣智姑娘。然等到两相厮见时,自己却先傻了,愣头愣脑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崇静师太扶她坐起,难掩激动问道:“好徒儿,你可醒了!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嫣智姑娘闻言,面色呆滞陷入回忆之中。忽然好似掉进了噩梦里,慌忙抓紧被子,把全身捂得严实实的,一时带了哭音,肩膀一耸一耸地道:“师太不要问了,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可能?你中的软骨散是打哪儿来的?”崇静师太轻轻拍着她道:“你冷静点!再好好想一想!不管发生什么,都有为师为你做主!”
嫣智姑娘忍住泪:“真的没事儿!师太不要问了!昨晚路滑,徒儿在山路上摔了几脚,昏倒在地,软骨散乃是徒儿自身所携,误服了些……”
“你带那软骨散作甚?”崇静师太面有疑色。
嫣智姑娘咬紧牙关,不再说话。只是把头枕着崇静师太的肩,阖眼静息起来。
这时,崇静师太的长弟子郁妙,端了热汤过来。她揽过了嫣智姑娘,做出喂她喝汤的架势,碗却一歪,汤水都洒在了被子上。郁妙“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就去扯那被子。
扯着扯着,她的脸色大变道:“血,是血!……师妹的裙摆后面,斑斑点点都是血!”
她把那后半片的裙摆拽出一些,展示给众人看,接着又道一句:“这不是摔伤或挂伤吧?怎么前面没有半点儿,全在后面?”
薛浅芜看了一眼,只见嫣智姑娘的灰蓝色尼袍裙摆上,确实有着几块干涸血渍。刚才背她上山时,众人心切心急,都没注意这个问题。
嫣智姑娘浑身一抖,急从郁妙师姐的手中夺过裙摆,胡乱掖到了身子底下,同时“啪”的一个耳光,甩在了郁妙脸上。
郁妙捂住脸,啜啜哭了起来,对崇静师太道:“师妹反应这样强烈,莫非是想隐藏什么?大家都看到了,那血不同寻常!并且非常离奇,师妹臂上的守宫砂也消失了!唯一的可能是,师妹在山底下有了相好,私自许了终身!昨晚一夜未归,便是厮混去了!”
众人都惊住了。宇泰更是脸色灰败,一连气儿跌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眼神悲伤看了嫣智很久,问道:“师妹,是真的吗?”
嫣智姑娘的手一抬,又甩了郁妙一耳光。神色却越发平静了,指着宇泰说道:“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以后在善缘寺狭路相逢,如果不能避开,你我只作陌人……”
宇泰狠狠晃着她道:“为什么……你什么时候有了相好……我哪儿做错了……”
嫣智姑娘不说话,只用一种很可怜很悲悯的眼神,半冷笑着看他。
冢峒长老拉过宇泰,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所有的僧人都退下。东方碧仁与薛浅芜互看一眼,也回避了。
崇静师太睁着不可置信的眼,抱过嫣智姑娘,一个劲儿说道:“智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郁妙在冤枉你,他们都在冤枉你,对不对?”
“师傅!事实摆在面前……”郁妙叫道。
更响亮的巴掌声,“啪”地甩在郁妙脸上。这三巴掌,几乎耗尽了嫣智姑娘所有的气力,她用无神的眼光看着崇静师太,微弱说道:“师太把她赶走,我不想听她说话……师太素来都信任我,只有你和长老对智儿好……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崇静师太斥道:“还不退下?”
郁妙红肿着半边脸,字字如刀地道:“师傅就算偏心,却也不能罔顾寺规!西院女弟子的第一条训诫就是,洁身自好,终身不嫁,凡传祖上衣钵者,守宫砂必在!嫣智师妹若不是清净女儿身了,还望师傅三思!”
说完这些,郁妙怨愤看了嫣智姑娘一眼,甩着道袍袖子径自去了。
第五十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下)
嫣智姑娘一五一十,向崇静师太道明了原委。
原来昨晚,她为徐员外家的长媳妇冲完喜后,执意要走,徐家苦留不住,说是大雨磅礴,让她稍等一会儿,吃完晚饭再走不迟。碍于那些女眷们拉扯挽劝、热情万分,不好逆了她们的情面,于是答应留下用膳。徐家知道她不吃荤,特意准备了二十四道清菜。她草草吃了一些,便要起身告辞,这时徐员外的次子徐战淳来了,倒了一杯素酒,说是久闻嫣智博采之名,万望赏脸。她也没有多想,举杯一饮而尽。
后来就没了直觉,等醒来时,在那徐战淳的房间里。她意识到着了道儿,想要起身回来,却使不上劲,竟是中了软骨散的症状。那徐战淳过来,涎皮赖脸向她表达爱慕之意,还说她已经是他的人了,烈女不事二夫。她要解药,他却不肯放人。她说你就不怕善缘寺寻了来,不见人不罢休?他说这不好办得很?我只说你已经回去了,或在路上跟人私奔了,天长日久,你慢慢地接受了我,有了娃儿,便不会想着做尼姑了。
嫣智又悲又急之下,试图咬舌自尽。那徐战淳才慌了,给她服了一些解药,然后易了容,披上雪衣,从后门悄悄出来,快送她到碧云山时,徐战淳返身回了。嫣智半眩晕着,艰难移了很久,才到山脚自家门前。一口气提不上来,便昏睡了过去。
崇静师太听得身子颤抖,脸色铁青,拍案而起,竖着轻烟眉道:“无耻犬儿,我找他算账去!”
嫣智忙拉住了崇静师太,含泪低道:“事情便是这样。恳求师太不要声张,若闹出去,徒儿的颜面就无存了。”
“岂不便宜了那小子?”崇静师太喘着,愤然说道。
嫣智姑娘说道:“你就算杀了他,不是多添一条命吗?于事又有何补?传扬出去,势必惹人猜议……徒儿不想多事,只愿陪在师太身边,一心向着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便罢……”
“不惩罚他,难以消解心头之气!”崇静师太的胸口剧烈起伏,孱弱得几乎站不稳了:“你是要传我衣钵的,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如今发生这事,可如何是好啊?”
“所以徒儿才让师太息事宁人,忘了此孽!只有这样,徒儿才能继续留在善缘寺,孝敬师太和长老……”嫣智姑娘淡淡地道:“至于继承衣钵,与我倒不重要,如今更是没了资格,师太另择适合的吧……”
崇静师太闻言,重重一声长叹。
嫣智姑娘垂下头道:“这正堂不是弟子们所能居的地方,我得回西院去!如果没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此生我都不再过这座因果桥,迈出西院一步!”
崇静师太把嫣智抱在怀里,爱怜地说:“都是为师不好,不该让你独自去做法事……”
“师太勿要这样自责!”嫣智含泪笑道:“多少年了,都没发生意外,终究是命中的劫……”
说完,摇摇晃晃,从阁楼的西侧门出去,顺着桥头,往那西院一直去了。
冢峒长老随后进来,并没过问缘由,只是道了一句:“崇静妹妹,虽说我不打算再涉入尘务中,但那嫣智娃儿的事,有什么吩咐的,你只管说!”
崇静师太半垂眼睑,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很久才道:“没什么可做的,忘了这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