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约我到这?”是他一贯温柔的声音。
“我有话要问你。”她回首,勉强笑着,声音平静如常,“我早起时练了会功,发觉腹如火烧,越用力便烧得越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无尘赶紧去给她把脉,手一搭上,眉头已然皱起。
胎动不安,似有小产征兆。
他问:“你昨日可有吃了什么?”
她微笑着,“怎与我吃什么有关系?我是练了心法才会如此。”
无尘正要说,张了口才注意到她的笑容不对劲,他沉默下来,许久后才道:“你知道了。”
“我该知道什么?”那双漂亮眼睛里甚至还有笑意,她想了想,似恍然大悟般道:“该知道那本六阳掌的心法是假的,该知道自己原是这么蠢,还是该知道腹里有块孽肉足有三月了?”
无尘切着脉的手改成紧握住她,他忽然感到害怕,那害怕来自于她太过平静。
她用孽肉形容他们的孩子,她用这么残忍的字眼表明了她的决定。
“净心……”他想求她,可他一生未有求过人,百转的心思倒了嘴边只剩下苍白的字眼,“我求你,你留下它……”
燕云歌含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先松开,无尘却不敢,他握紧了她的手腕,仿佛濒临溺亡的人抓到的最后点力量,他试图用血脉亲情打动她,“那是我们的孩子,净心,你说过会给我一个孩子。”
“是,是我说的。”面对恳求,她的反应算得上无动于衷,她劝他,“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它至少该晚点来,等我得到想要的位置,等我做到一人之下,我自然会留下它。可如今——它不该来。”
她叫无尘来此的用意明显,无尘始作俑者,他能有办法用一本心法使她受损的盆腹重新受孕,当也有办法解她眼下困境才是,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说:“无尘,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你先帮我打掉它好不好。”
这话激得和尚血液逆流,浑身冰凉,他压下怒意说:“那是我们的孩子!”
“那又怎样!”燕云歌大为冒火,直视他的眼睛,怒道:“难道你就由着它毁了我么?我不喜爱它,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不会因为它是我的孩子而改变,无尘,不是把孩子生出来就能被称为父亲母亲……”
她想提前世的母亲,这世的父亲,想好了说辞却不合时宜,只能忍了忍,平心静气道:“孩子不是私有货物,你不能想它来便来,你可有问过孩子,问过我?再者,你忍心它成为别人制衡我的软肋,忍心它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的疼爱,我甚至不能多抱抱它,无尘,你生杀予夺全凭心意,又算哪门子好父亲。”
她竟是这般想他的,无尘气得掌心收紧,他以为自己足够感化她,不料她颠倒黑白,无情至此。
“无尘,是你从小教我戒杀断爱,也是你教我万法无常,器世间之山河大地,我以前引诱你时,你还能义正言辞的教训我妄心显现,这才几年,你怎也囿于血缘,开始追寻起世人成亲生子养儿防老那套俗物了?”
燕云歌想打趣他竟也会庸俗,虚弱的笑声在那谴责的目光下渐渐僵硬,她再也笑不出来,颇恼地逃避着,低下头假装去看他的手。
他的手很漂亮,色泽温润,干净无瑕,宽厚的掌心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是她最需要最无法拒绝的力量。
她呼吸长叹,拉起他的手背亲了一口,不死心的循循善诱道:“和尚,为人父母也讲究缘分,我们与这个孩子没缘分,晚几年,最多三年好不好,我一定给你孩子。”
无尘愣了下,沉下脸不语。
燕云歌慢慢地将脸埋入他怀中,发觉他没有拒绝,暗心松了口气。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本以为是条一览无遗非常浅显的溪流,淌着淌着,却发现这水之深无法估量,正如和尚也远没有看上去的好说话。
“和尚,我以前问你为何出家,你大好男儿出家怎不怕父母伤心,你说人有轮回,我们一世有一世的缘分,生生世世父母皆不相同,何必要执着这些虚幻的感情,你说你遁入空门就没有亲情和孝道之说,便是父母来庙里寻你,你也能面不改色称对方一声施主,也是你说夫妻不过是虚名,让我不要对你痴心妄想,可你瞧瞧你随我下山不过两年,你就把自己说的全给忘了?”
无尘喉间酸涩,难以滚咽。
他当年的原话是说,净心,没有你的真心,夫妻不过是虚名。她却只记得后半句,是刻意忘了,还是刻意提醒他,她对他并无真心。
他的嗓音嘶哑,需极为用力才能吐字清晰。
“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缘分,也没有那么多的应当——”他要说不下去,又强迫自己说下去,“没有应当成亲的年纪,应当生子的年纪,想想那些长寿的人,他们也并没有在应当的年龄死去。”
“你要说什么?”她冷下声音。
无尘阖上双目,他对她的无情早有领悟,他应该识相停止话题,给予她台阶,徐徐再图以后。可他不敢,他怕这一松手,等来的是会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净心,随我出世罢,我们做对寻常夫妻,我会一直护着你护着孩子。”他艰难说。
“不可能。”她推开他,想也没想的回答。
无尘不意外这个回答,纵然心理再失落,全化为了嘴边平静的笑,“好,那你将孩子给我,否则贫僧愿由佛坠魔,使你非人非鬼,使这世间化为修罗地狱,使你永世不得所愿。”
他很少有需要去威胁别人的时候,他是世间最懂她的人,懂如何有效拿捏她的七寸,他更知她所谓的再晚三年永远不会来,他并非囿于血缘,他只是不想重蹈覆辙,所以要紧紧抓住他与她之间唯一不能斩断的联系。
燕云歌愣了下,反应过来,是气极,是怒火,“你也要学老和尚再废我一手一足不成!好啊,我现在就一掌打散了它,看你如何使我非人非鬼!”
无尘脸色大变,飞速点了她的几处穴道,彻底封住她的内力,同时呵斥道:“你疯了!”
燕云歌脸色更难看,倾尽全力使出的掌力在瞬间被他化为乌有,她嘴唇微动,愤怒和绝望全涌上来。她从未觉得这么难堪过,她冷冷笑着,“好,孩子我给你,六个月后你自来取。不过我话放在这里,古有割袍断义,今有我交子断交。往后余生,我们各不相干。如有毁约,天诛地灭!”
“净心!”
她走向马车,他拦住挽留,她背着他,语气绝情没有商量余地,“本官双手沾血,一身浮华,不敢污了佛门清静之地,无尘大师请回吧,以后也不用再来了。”话一顿,想到之前他要回寺,自己还小心挽留他,又冷笑道:“本来你就是要走的,是我强留了。”
说完这段话,她对着傻眼的季幽说了句“走”,独自上了马车。
季幽一时拿不下主意,又听见马车里头传来厉声,“还不走!”
季幽不敢耽搁,再看眼笑容苍凉的无尘,心里不忍别看,驾着马车离开。
无尘立在原地,一直没动,突然仰天闭眼,身旁飞沙走石,成人粗的树木应气而断。
残阳如血,尸骸满目,城墙之上,一名男子身披污秽铠甲拔剑指天,身旁黄袍加身的年轻皇帝颤抖着念读圣旨,“将军白墨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圣旨未完,攻城将士满是欢呼,高喊将军之名,白墨二字响彻天际。
那名女子曾笑说,白墨这等人,便该是有乾坤江山相随,千军万马相陪,旌旗号角声声猎猎,他拨马一望,身后金龙招展,光芒万丈。
再看冰凉的城墙之上,那笑语晏晏的女子头颅高悬,死不瞑目。
梦的最后,是她苦守的城破了,国灭了,血染的空中只剩老鸦盘旋,以及那倒落在战场上的大赵战旗,在风中飘摇。
曾经的大秦主帅阴险毒辣、用兵神速,之后的大赵将军温润如玉,隐忍蛰伏,她是那名叫白墨的男子费尽心机求而不得的一生。
无尘举手相看,他悔不该参佛法窥前缘,却得一生噩梦。若这是他的前世,他无尘才是双手沾血一身污秽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