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生来就无法改变的是,这样的失败者与背叛者,是自己的亲人。
即便百合子略懂一点中文,可落旌说得很快又捂着她的耳朵,在少女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落旌已经松开了手。然而,百合子却一反常态地看着落旌,眼神凝重得让落旌怀疑少女刚才听懂了她说的话。“你……听得懂中文?”落旌有些不确信,犹豫地用中文出声试探。
百合子缓缓眨眼,脸上的神情复杂而莫测,她摇头,用日语回答说道:“放心,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见落旌松了一口气,百合子拿着水瓶勉强笑笑转身离去,但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少女回头不无感慨说道,“但你自己恐怕不知道,刚才你说话时眼睛里有光,像火一样的光芒,轻易便能灼伤了人心。”
她虽没听懂落旌说的中国话,但是她却从落旌那双好看得仿佛盛满江南水乡的杏眼里,看到了像明火般灼烫又分明的厌憎与爱恨。
月亮挂在黄昏的天边,街头上神情安详的人们脚步匆匆地赶回家去吃饭,而道路两旁的居酒屋也渐渐热闹起来。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店家点亮,红梅色的灯罩将灯光映染上三分喜庆,可灯光下,一直抱着胳膊的青年却仿佛隔绝了这种暖意。
另外一个青年掀开绳门帘,从居酒屋里走出来,一把勾住那个青年的脖子偏头一笑:“嘿!伊藤君,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老师现在可是正在找人拼酒呢,再不进去的话,今晚小师弟你就只能被人背着回家咯!”
伊藤奈良皱着眉挥开他的手,威胁道:“内藤君你不过是去了一趟美国,怎么就变得如此啰嗦起来?还有,如果你再对我动手动脚的话,小心我把实验室刚培育的跳蚤放进你的口袋里!”
内藤君不在意地拍了拍手,“那你刚才到底在这里看什么呢?”
“在看一个奇怪的女人。”伊藤奈良插着兜漠然地看着一个方向,语气平静地回答说道。
内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蓦地闷声笑起来:“什么女人?这种五扁四平的身材,顶多算个女孩好嘛!只不过,伊藤君你认识她吗?”
伊藤奈良摇头:“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内藤憋着笑,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伊藤君不仅喜欢外科,还喜欢这种发育不完全的女生,你真的是深得老师的真传呐!今晚去艺伎馆的时候,我可以提醒老师帮你物色物色那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我没兴趣!”伊藤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进屋。
内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素来聚着喝酒的都是石井四郎研究室中的骨干成员与助手,但只有他与伊藤的启蒙老师同为小泉亲彦,算起来伊藤才是他的亲师弟。内藤本来还挺担心自己这个最小的师弟学医学得走火入魔,不过现在看来还有得救——“喂!”
内藤看着表情不善的伊藤奈良,吓得表情一僵:“干嘛?”
伊藤皱眉,说道:“叫我回去,一个人却在这里傻笑!老师让你进去喝酒!”说完,他白了内藤一眼,背过身又突然转身,吓得内藤拍着胸口问道:“又怎么了?”
“第一,我只是觉得一个在大街上跑成那副鬼样子的女生难看死了。”伊藤奈良深深地注视着内藤,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第二,我不会喜欢一个中国的女人!所以,内藤君,别再乱开玩笑!我会发火的!”说罢,青年才真正转身向里走去。
内藤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耸了耸肩膀叹道——
“唔,原来是个中国女人呐!啧啧,真是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本小说,我最喜欢的章节之一就要来了,提前打call
☆、第29章 chapter.29半生心酸
等落旌筋疲力竭地跑完回去之后,已然是深夜。
少女手撑在膝盖上,汗水便顺着裤脚滴答滴答地淌在地上。阶梯之上的铁门处点了一盏攒花的仿唐宫灯,周围静悄悄的,隐隐能听见远处街道上酒肆热闹的声音。
一路拾级而上,落旌推开铁门时,却见门前摆了一凉桌,而藤椅上躺着的正是李经方。落旌吃了一惊,连忙解释道:“大伯,我跑完了。”
李经方点头嗯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凉桌上摆放的水壶:“那是百合子给你留的水,你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喝吧。”
看着阶梯上落旌踩出的湿脚印,男子摇头淡淡一笑,语气带着怀念的问道:“刚才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来很多年前,我与经方经述在军营中一同被罚时,你父亲他的样子。其实,我一直觉得君闲像二弟,而你更像弟妹。可现在看来,方才你踩着阶梯上来时神情模样,与你父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二弟一向斯斯文文,可是骨子里却是打死不改的倔强。”
落旌微愣,她不明白为何李经方会突然提及自己早亡的父亲,于是转头有些犹豫地问道:“我跟爹爹……性格很像吗?”
李经方推了推茶盏,月色下樱花莹莹如雪,他叹了一口气:“你们姐弟二人的脾气真是跟你爹一样地倔。二弟他年少时便是如此,即便被打得脱了一层皮,也不肯朝爹服一句软。他是你祖父嫡出的大儿子,本应是捧在手里的嫡子,却因为他的性格,为此挨了不少的板子。”
李经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的边沿,那碗沿儿被他长年累月地摸着已是光亮可鉴:“就因为当年他不肯听劝,掺和到了革命党的事情,才落了个英年早逝的下场。我不想你和君闲走你爹的老路,可是当年君闲站在我面前说话时,他的眉眼神情都像极了二弟……呵,我当初没能阻止二弟,如今我连他的一双儿女也阻止不了。”
落旌手里捂着水壶,手心里是温热的弧度,她抿了抿嘴,转了千百个心思却又堪堪落下了去。
风沙沙地吹着矮竹子,驱散了夜晚的暑意。夜色深深,远处街道喧闹不休,只有门前的樱花树,在月光的冷白和唐宫灯的暗黄里寂静散着花香。
“其实,你说的很对。”
“身为外交官我是一个失败者。”
“而身为中国人,我也是一个背叛者。”
落旌震惊地抬起眼,手一抖壶里的水便撒在手背上,风一吹,水散了温度便冰凉一片。脸颊蓦地烧起来,落旌扣着水壶的边缘,有些羞愧。她没想到生平头一次背着别人说了不算好听的话,却还是被人听到了,而她说的那个人还是自己的长辈。
她喃喃着说道:“大伯,对不起,我没想到——”
李经方却望着远方,淡淡说道:“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当时就在那里吗?”
他脸上是浑不在意的表情,可是眼角却湿润起来,“落旌,其实你没必要道歉,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学会波澜不惊地接受别人的讥笑怒骂;为了躲避国人的谴责,我就像一个孤魂野鬼般躲避在日本,连自己的亲人也保护不了。”
樱花香气越发浓郁起来。
落旌低着头死死抿住嘴角,甚至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世人说的没错,你爷爷一手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可就在这里他身为中国的全权大臣却被日本浪人一枪打在左颧骨,伤未愈便被迫走上谈判桌,受人胁迫只能作允否之答复。”
“清廷命我赴台交接割让台湾事宜,也是你祖父一个古稀老人跪请收回成命,可光绪帝非但不允且严加申斥!他,只不过是想让这脏水彻彻底底地泼给李家。你祖父因为马关受辱而发誓终身不履日地,可是我却宁愿当一个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再回去!”
李经方半躺在竹藤椅上,讽刺地摇头:“百姓需要一个出气筒去供他们辱骂指责,朝廷需要一个替死鬼挡住百姓的泱泱之口,而国家呢?”
他反而笑起来,只是泛红的眼睛里波光漪澜,“而中国,需要一块遮羞布来掩盖羸弱不堪、兵败日本的现实。所以李家,就是那个替死鬼、出气筒,甚至,是那块遮羞布!”话音落,他手中的杯盏便被他一把狠狠地摔碎在地上,溅起的瓷渣一蹦两蹦地摔到了落旌的脚旁。
男子的语气何等愤怒与悲伤!因为不是他们背弃了民族与国家、尊严与信仰,而是在泱泱众口下,他们无从辩驳;在史官判官铁笔下,他们被生生烙上了再也无法抹灭的耻辱枷锁。
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回去,而是他早已无家可归……而是那个病入膏肓的国家,早已像丢掉没用的棋子一般,放弃了李家抛弃了他们!
月光下,少女抬起一双盈盈秋水的眼,带着看穿人心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