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在座的三人皆是向我望来。孔明神色淡然,晏晏浅笑;刘备目光如炬,饱含期望;甘夫人则是晦暗不明,垂首叹息。
对此,我多半忽视,只与孔明,回以狡黠一笑。
香消玉殒不复再
甘夫人费尽唇舌,好不容易才将刘备劝离,屏退下所有的侍者,留我单独说话。自然,有我先前那不识相的一句,她的语气怎么也愉悦不起来。其实,我哪里不知晓,她所说的那些丧气话不过是想让刘备认清现实,不要再为她做无谓的事情。她是主母,自入住县府的那一刻起就该为主公着想,为主公的天下着想,所以,即便是病入膏肓,她也不能撒娇似的粘着刘备,让刘备为她寻遍名医。她能做的,应该做的,就只有规劝刘备天下为重,不要为她劳民伤财,不要为她耽误政事。可是,在我看来,她所做的这些只会让刘备更为心疼和愧疚罢了。人非草木,孰能忍受看着重要的人病逝而无力挽救呢?因而,与其让他悲痛怅惘,倒不如给他一个微茫的希望,至少,在自己离世之前,不会再使他难过。
“你不该提起张仲景的。”待所有人都离开了,偌大的居室归于沉寂,甘夫人叹息道。这声叹息很轻,很无奈,吐到空气中显得颇为飘忽,好似一个不注意就会被错失一般。
这时,我才恍然发觉,甘夫人是真的要死了,惨白的面容,毫无血色,线条松垮到极致,一颦一笑间清晰可见深深浅浅的褶皱,宣誓着岁月的无情。她全身乏力,半躺半倚在床榻之上,欲要起身却无力支撑,最后只能泄气作罢,喘气不已。
见状,我强压着心头翻滚而来的悲凉,低眉敛目地尽量不去瞧她,解释:“来不及,根本来不及,三日来回南阳郡已是不可能,何况,他还要花费时间寻张仲景。因而,我提起张仲景不过是想支走豫州,你有话同我说,必是不希望他在场的。”
她笑,缓缓点头,神情有一瞬的释然,“这法子倒是不错……”但,不及说完,她又骤然凝眉,似是想起什么,摇首,“月英,你知晓人可以极力到什么地步吗?万一,他亲自前往南阳,只怕是真的能在三日内将张仲景寻回。”
“这也没什么不好。”我也曾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刘备为甘夫人亲赴南阳郡,不眠不休,竭尽所能地将张仲景在三日之内带回,“也许,张仲景真的能医治你的顽疾呢,我一直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虽然,我同甘夫人的情谊并不深厚,但是,我是敬佩她的,所以,我不希望她死,也舍不得她死。除却她的身份,我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主母这个位置,甚至是日后的蜀汉帝后的位置。
她却是不以为然,苦笑的唇角携着些许不甘与无尽的绝望,悲伤但不悲戚,云淡风轻地说着:“能治又如何?我根本就不想活也不能活。若不是有心糟践,这具身子怎会垮得这么快。”
闻言,我吃了一惊,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这世上怎么会有甘夫人这般一心求死的人呢?非是了无牵挂,非是无所依靠,甚至,她有所有人支撑着活下去的力量。她有一个佳好的丈夫,纵使不爱她却将她无比珍视。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两三岁的年纪,最是天真无邪需要母亲陪伴的年纪。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让她留恋人世的美好吗?
“你很惊诧吧?”看着我的反应,她微微一笑,大约是觉得意料之中又或是习以为常,“可是,如果你知晓了这其中的缘由便不会如此了,甚至,你会十分赞同我的做法。”
我蹙眉,有几分不信,有几分好奇。而她早已在我做出下意识的小表情时,娓娓道来:“前些时日,孙权修书予玄德,共庆联盟败曹之事。书中,孙权有意与玄德结秦晋之好,欲把孙氏权贵之女嫁予玄德。你也明白,不论那位权贵之女是谁,与孙权亲疏如何,她作为两方结交的纽带,决然不能受到亏待,主母之位便非她莫属。而我身份尴尬,名为妾室却掌主母之权,对那贵女委实是个威胁。”
“所以……孙权就想让你死?”
“不是。”她摆手,抑制住我的猜测,大喘了几口气后,又继续说道:“虽然我死对江东来说是最好,但是江东出于大方之族,必不会如此为之。我死,是我自己想要的。我的身份太过卑贱,无权无势,若是活着一生都无法位及嫡室。但,若是我死,玄德便会因怀念我多年生死相随,愧疚于没能给我一份安宁而追封我为正妻,给阿斗一个保障。此外,我也是个妒妇,见不得别个女子地位高于我,对于别人,我或许还可使些计谋,但是,对于江东贵女我不能也无力去使计谋。她太过重要,在刘营受不得丝毫伤害。我的身子也太差,无法过于伤神费心,因而,死是最好的结局。”
我默然,深受震撼却无言以对。她说的没错,我会认同她的做法,因为,我实在思虑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可以获得比这更好的结果。或许,这个法子的代价高了一点,但是,她本就已是将死之人,早死一些也不过少活几年。同时,却可以获得很多晚死没有的益处,何乐而不为呢?
理性如此告诉我,可,身为感情动物,最后做主的依旧是感性。我沉吟良久,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寻着最具感染力的言辞劝说她,“可是小公子还小,若是没有你的守护他要如何生存下去?豫州忙碌,根本无暇看管他,其他的夫人,皆非亲母,只怕害小公子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保护他呢?这般,怕是还没等到追封你的那日,小公子就已是为奸人所害。”
我不信,她会对自己亲生骨肉的安危置之不理。
然而,她真的没有迟疑,反倒不以为意地笑着,招手让我到她身边,“这便是我想要同你说的事了。县府多传军师夫人淡漠,冷血无情,可是,我想那不过是你自我保护的面具罢了。你其实很热心,很善良,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所以,我相信,把阿斗托付于你,我便可再无忧虑。”
我笑,带几分自嘲,“你们都以为我是奇女子,博学多识,品德高洁,必会将你们的孩子照顾教导得很好。但是,你们忘了,我根本就是个连自己孩子都无法照顾佳好的人。”以前,善谋将厥儿托付于我,我不仅没能照顾好他,还遗弃他在襄阳一年有余。谁能保证刘禅不会是第二个董厥?甚至,从历史的角度分析,刘禅比董厥还要悲哀。
“你这么说只是在害怕有负我们所托罢了。”待我到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无力地拍了拍,宽慰我,“月英,我既相信你便不在乎你将阿斗照顾得如何,我死后,是生是死,得福惹祸,皆是阿斗的命,不论怎样都怨不得你。”
我冷哼,第一次将话说得那般刻薄,不留情面,“其实,夫人看上的恰是我的这份害怕吧。”
“是。”她倒也坦荡,直白地承认且面有愧疚地拜托我,一扫以往主母的威仪,“此生是我刘氏麻烦了你们诸葛氏,来世我便当牛做马以报,只望你能实我的遗愿。”
沉默了一会,我再态度坚硬不下去,抿了抿唇,憋住感伤,反握住她的手,应道:“你不用报答我,是我欠你的恩情才对。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保护小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