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大玩帝王心术,京师衮衮诸公忙着党争倾轧,申时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张鲸、张诚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刘守有、丘橓待时而动,余懋学、赵用贤旧党清流像打了鸡血似的整曰痛骂歼佞误国,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昏昏沉沉的过下去,仿佛大明朝就真的江山永固万万年,永无沉沦之忧。
殊不知就在此时,大明王朝的西南腹地已经烽火连天,木邦宣慰司、孟密安抚司、蛮莫安抚司、陇川宣抚司先后沦陷,缅甸东吁王朝大军长驱直入,云南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扶老携幼向内地逃难。
高黎贡山以东、潞江以北的永昌府施甸县,就成为了难民的首选目的地,盈江、芒市、陇川的汉土百姓,全都沿着通往内地的官道向这里聚集,小小的县城根本无法容纳,于是城外搭起了连片的窝棚。
边民生活穷苦,坛坛罐罐、家伙什物都舍不得丢掉,牛啊羊的也全都牵了来,城外的大片窝棚显得格外杂乱,小孩哭闹、老人叹气,加上连曰阴雨绵绵,各族百姓困苦不已,一副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好在地方官府终不至全然尸位素餐,派出兵丁衙役巡逻弹压,又有乡绅发了善心,架起十几口大铁锅施粥,尽管那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儿,却也聊胜于无,喝了总算身上有几丝儿热气,让颠沛流离的难民们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造孽啊!”施甸城中的百姓们出城,看看难民当中有没有亲朋好友,大起恻隐之心的同时,未尝没有几分庆幸:施甸地近顺宁、永昌,已经是云南内地,又有高黎贡山和潞江遮护,向来安全得很,比起这些家乡沦陷的难民,施甸人实在太幸运了。
“嗷~~”高亢的象鸣引起了一阵搔动,胆小的难民四处乱窜,兵丁衙役也惊慌起来:难道莽应里的象兵,竟深入到了这里?
山路弯弯,走出一头白色的大象,长长的象牙伸展出来,身躯威武雄壮,不过本来华丽的锦缎鞍鞯已有些破损,某些地方还带着暗红色的血渍。
大象背上端坐着一名粉妆玉砌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粉嘟嘟的圆脸蛋,满头插着银饰,穿着刺绣花边的蓝色布裙,腰间配一柄象牙装饰的弯刀,白生生的双脚没穿鞋子,脚踝处套着金环,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象背,声音如黄莺出谷:“敢住,走快些,咱们赶紧去报信呀!”
施甸的军民百姓和难民都松了口气,这是心向中华的白象女土司思忘忧,孟养宣慰使思家上下数十口保家卫国力战而死,所余的唯一骨血。
思忘忧身后,数百名孟养兵沿着官道逶迤而来,有的头上缠着浸血的白布,有的杵着刀枪一瘸一拐,几乎人人带伤,好在精气神儿还不错,倔强的眼神里带着股悲壮义烈之气,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浴血搏杀。
难民中有感念思家恩义的孟养百姓,趋前朝着思忘忧匍匐行礼,又私下向认识的孟养兵询问前线战况。
士兵们叹口气:“不成啦,巡抚饶大老爷不肯发兵,小姐领着咱们打了三仗,挡不住缅兵势大,只好败下来啦。”
难民们顿时哀声阵阵:“唉,朝廷怎么就不发天兵,眼睁睁看着缅兵打进来哟!难道天朝大皇帝丢下咱们不管吗?”
思忘忧并没有阻止士兵和百姓交谈,抿着小嘴儿一言不发,稚嫩的脸蛋带着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和坚毅,经历了父母兄长全家被害,经历了万里赴京求告,然后整整四年边境游击,苦心沥血收复国土的战斗,她早已不再是父母怀中爱哭爱闹爱撒娇的小女孩。
骑在大象背上居高临下,远远看见城门口站着几名袍乎套兮的朝廷官员,她顿时面露喜色,催动大象直赶过去。
施甸知县和主簿、典史在城门外安抚士民,任凭兵丁衙役和施粥的善人们忙里忙外,知县老爷一直袖手踱着四方步子,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知县的举动被视为从容不迫,得到了本地官吏士绅的交相赞誉,说咱们这位父母官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境,而城外的难民和城中的百姓,也确实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知县老爷很有点得意,直到思忘忧的突然出现,见小女孩驱着大象朝这边过来,他仿佛混不在意,依旧微笑着视察百姓。
士绅们越发赞赏,果然天朝官员就是笃定,哪像这个小女孩土司,慌慌张张的成个什么样子?
思忘忧晓得汉官礼节,离着十来步就唤住大象,敢住匍匐在地让她下来。
“哪位老爷是施甸知县?”思忘忧小步快跑过去,急急忙忙的问道。
施甸知县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扭过头和师爷说话,不过士绅们的目光暴露了他,于是他缓缓扭过头来,倨傲的道:“本官便是。你思家不在孟养守土,跑到本县境内,意欲何为?”
思忘忧一怔,她好心好意前来报信,却受到这般冷遇,好在这些年挨的白眼也够多了,她也不怎么计较,忍了这口气,连珠炮似的道:“老爷,缅甸莽应里起大军十万、战象七百头长驱大进,兵锋势不可挡,孟密、木邦、蛮莫等处都已投降,我孟养兵血战败北,只好退下来报信,昨天缅兵已到芒市,此刻兵锋指向施甸,求老爷或呈请巡抚饶大老爷发兵协守,或者,或者率军民撤退。”
说罢,思忘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小小的施甸县城,不禁忧心忡忡:这里城小兵少,而且看样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战争准备,地方官员的一切举动都是围绕安置难民来开展的,似乎没人意识到战争本身的临近。
以这样的状态,是绝对挡不住缅甸大军的,就算昆明的饶仁侃即刻发兵也来不及了,所以思忘忧的本意是叫施甸知县率军民撤退。好在这几年和边地官员们打交道打得多了,她也知道这些官吏的脾姓,特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没想到施甸知县反而冷笑起来:“思家可是巴望朝廷替你火中取栗么?饶大老爷发信来,缅甸与土司相争一概不问,吾辈谨守疆土就是了。何况施甸远在内地,背后就是顺宁、永昌两府,谅那莽应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到这里来!”
本地官吏士绅起初听了思忘忧的话,也有几分担心,可听得知县老爷的分析,一下子就洞悉了思忘忧的居心:她打不过莽应里,就想朝廷发兵替她打仗,哼哼,天下事哪有这么便宜?小女孩做梦。
思忘忧急得不行,回头看了看来的方向,咬了咬嘴唇,一下子跪在了知县身前:“百姓是无辜的,求老爷带他们撤走吧,莽应里狼子野心,没有什么不敢的,前几个月,他还和李大人、刘将军打仗呢!”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施甸知县越发冷笑:“李材、陈严之、刘天俸擅起边衅,已经逮问京师诏狱,你要本官步他们后尘么?本官守土有责,没工夫和你个小女孩歪缠!”
说罢,施甸知县拂袖而去。
众官吏士绅同样哂笑不已,思忘忧越是着急,他们越觉得看破了她的用意,不是别有用心,用得着为了施甸百姓下跪求情吗?她是孟养土司,又不是施甸土司!
更何况,施甸乃云南永昌府所辖内地州县,与陇川、蛮莫、孟养等土司辖地大不相同,又有高黎贡山和潞江遮护,缅甸兵哪能打到这里来?
思忘忧赤着脚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官绅们离开,口中发出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一声叹息,万般的无奈。
保姆阿囊和武士首领歹仁把思忘忧扶起来:“小姐,起来吧,咱们心向中华、效命朝廷,偏生他们不相信,怨得了谁?”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重新爬上白象敢住的脊背,用力踢它耳朵一脚,敢住立刻竖起鼻子尖声长叫,声震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