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变化,对于京师的人们来说过于遥远,以这个时代的交通状况和信息传播速度,感觉上四川、湖南就十分遥远了,而云南简直远在天边,至于缅甸,很多人甚至把它等同于山海经、西游记中的怪兽和妖魔横行的世界,当莽应里被押赴菜市口凌迟处死时,还有不少百姓是为了看他现出妖怪的原形——结果当然令人很失望。
云南的战事,秦林夸官的荣耀,以及献捷午门和将俘虏押赴菜市口,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也就热闹了这么几天而已,然后渐渐平息,大多数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过将它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大约和说到“大唐贞观年间,御弟唐三藏取西经”、“永乐爷爷命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差不多。
朝廷官员和儒林士子对这件事的关注,则经历了一个渐次变化的过程:
当接到施甸被屠的消息时,他们感觉天朝上国的尊严受到了挑衅,违背了孔孟一脉相承的华夷秩序,并且引申到宋朝软弱以致华夏沦陷于蒙元的教训,强烈要求朝廷惩罚以莽应里为首的跳梁小丑。
接下来确定督师人选时,刚刚像打了鸡血的朝臣们又照例开始了推诿扯皮,谁也不想去接手云南那烂摊子,爱国这件事嘛,用嘴说就行了,既安全又保险,真要做起来,那可就不容易了。亏得秦林挺身而出,才结束了督师人选上的争论。
再之后,云南捷报频传,又有人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接下督师重任,连秦林这个不通文墨的厂卫武臣都能把事情干好,老谋深算的文官去了岂不马到成功?白白把功劳让给他,真可惜。
等到饶仁侃、苏酂所犯罪行被报送京师,朝野又是一惊,这两位虽然早有贪墨之名,但没想到这么胆大妄为,竟敢欺上瞒下,事败之后还杀人灭口,熟读孔孟之书的两榜进士,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呢?
等到秦林凯旋回京,注意力又转移到对他封赏和册封思忘忧上,还没吵出个眉目,突然爆出秦督主怒打郑国舅的新闻,那些和秦林不大对付的官员,就喜滋滋的大有搬小马扎、准备瓜子花生好好看戏的心情。
没想到惊天大逆转,郑贵妃突然来了出绝缨会,不但没有唆使万历报复秦林,还“忍辱负重”,令郑国泰负荆请罪,成就了贤妃之名。
朝臣们惊愕之余,渐渐回过味来,“歼妃”和“佞臣”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之前想的那么简单嘛,只怕这就是他们联手做的一出戏!
偏偏这出戏演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就算有怀疑,也抓不到把柄,尤其是国舅爷郑国泰后期表演非常到位,本来三天两头不上朝去喝茶逛窑子遛鸟的一货,突然转了姓子,每天一大早顶着满头纱布跑到紫禁城来上朝,那纱布还血迹斑斑,似乎在提醒遇到的每个人:看我被打得好惨。
自知上当的余懋学、顾宪成们把秦林和郑国泰恨得牙痒痒,混大明官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儿?你们这是侮辱了咱的人格,还要侮辱咱的智商啊!
“欲破秦贼,必先倒歼妃!”顾宪成如是说。
余懋学也表示:“秦贼纤芥之疾,立太子实一国之本,先立国本,而后论其他。”
清流们果然不是吃素的,就在午门献捷的第二天,万历一朝持续最长、对朝政影响最大、贻害最为深远的争国本案,横空出世!
放响当头炮的并非近来声誉鹊起的顾宪成,也不是老三大骂将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新三大骂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而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户科给事中姜应麟。
姜给谏在奏章中说,这次征缅大捷,既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戮力建功,更是皇天后土庇佑、祖宗威灵显赫,所以应当趁此大捷,早立国本——也就是确定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让大明传承有序、皇统后继有人,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姜应麟是浙江慈溪人,而如今的清流中坚余懋学是江西婺源人,顾宪成来自江苏无锡,赵用贤江苏常熟,吴中行江苏武进,江东之安徽歙县……这些地方在当时要么属于南直隶,要么就是附近的江南地区,他们已在朝中隐隐结为一党,就是十多年后亮出招牌,左右大明朝局的,东林党!
此时虽无东林党之名,却有东林党之实,至于党争的种种手段,艹弄朝局的诸般心术,余懋学顾宪成们也丝毫不陌生,由一个无名之辈出来放当头炮,不显山不露水的牵动朝局变化,诸位大人先生再摩拳擦掌随后跟进,这是大明朝官员们玩熟了的党争手段。
郑桢有了贤妃之名,万历自觉离废长立幼、最终册立郑桢为后的目标又近了一步,正在高兴头上接到这么份奏章,把他心头那点小盘算给全戳破了,立刻勃然大怒,说太子无非立嫡立贤立长,何用外臣催促,朕一切自有分寸,姜应麟无事生非,贬为大同广昌典史。
给事中属于六科,虽然从七品,职权却几可与部堂郎官相抗,典史却是知县下设的小吏,多大品级?不入流!
万历自以为这样做能唬住清流文官,可他忘了,文臣们连廷杖都不怕,又怎么会怕贬谪呢?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只能起到捅破马蜂窝的效果。
马蜂窝确实破了,马蜂们兴高采烈的开始了欢唱。
首先跟进的仍然不是顾宪成,而是吏部员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孙如法,他们和姜应麟差不多,属于小猫小狗两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