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着见了礼,落了座,叙了契阔。杨阁老问及邓麒的祖父,宁国公邓永,“令祖父身子可还健朗?多年未见了,实是想念。”
主人和客人正叙着话,忽有一扇窗户被慢慢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邓麒是客人,目不斜视,只作没看见,杨阁老慌了手脚,“小心摔着!”忙不迭的冲着邓麒拱拱手,“失礼失礼,是我一个小学生,顽皮的很。”也顾不上别的,把客人凉在厅中,自己敏捷异常的跑了出去。
邓麒微笑摇头。杨阁老从前入值武英殿之时,是何等的风采?如今乡居,竟由得小学生这般淘气,也是异数。
外面一阵暄闹,架梯子的架梯子,哄孩子的哄孩子,好容易把那捣乱的小学生给救下来了。“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杨阁老气极败坏的声音传进来,另外伴随有打屁股声。
“爷爷别生气呀。”小女孩儿嘻嘻笑着,声音如山间清泉,“我这么机灵,摔不着的!”
这声音明明很悦耳之极,传入邓麒耳中,却如一声炸雷般令他心惊。邓麒心中起了异样,攸的站起身,疾步到了厅门口。
外头杨阁老正“疾言厉色”训着一个小女孩儿,时不时的打两下屁股。小女孩儿一脸甜甜的笑,那张小脸,比春花更明媚,比秋月更明彻。
“玉儿?”邓麒喃喃。
他有些头晕站不住,伸手扶住墙壁。
“世孙怎么了?”有侍女惊呼。
正训学生的杨阁老,和正嘻皮笑脸想蒙混过关的小学生,都不由自主朝着侍女的惊呼声看了过去。厅门口,一名身穿大红官服的年轻俊美男子,痴痴看着爷孙俩,摇摇欲倒。
青雀疑惑的看看青年男子,再看看爷爷。
阳光明媚。阳光下邓麒的脸,和青雀的脸,虽是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分开或许想不到什么,两人站在一处,不明底细的人定会赞叹,“爷儿俩长的可相像!瞅瞅,一个模子!”
饶是杨阁老见多识广,平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此时也怔住了。才见邓麒的时候没多想,寒暄客气而已,此时再见,邓麒分明和青雀有些渊源……
侍女伸出手去,要扶邓麒,被邓麒挥手打落。邓麒稳稳心神,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青雀,缓缓蹲下身子,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媛儿?”他轻轻的、试探的叫着,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青雀的鬓发。
“不是!”眼前这花朵般的小女孩儿清脆叫道:“是青雀!”
邓麒愤怒了,我女儿叫青雀?我金尊玉贵的女儿叫做青雀?真找寻到寄养的人家,杀虽是不能杀,也要打上一顿出出气。我邓麒的宝贝女儿,竟被叫做青雀!
“宝贝,你不叫青雀。”邓麒柔声告诉眼前的小女孩儿,“你姓邓,名叫之媛,小名媛儿。”
“不要!”小女孩儿很果断,“我是青雀!”
邓麒想要抱她,被她毫不客气的挥起小手打了一下。
杨阁老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这时微笑抱起青雀,客气的让着邓麒回厅,“世孙,坐下慢慢说。”邓麒恭敬的道歉,“晚辈唐突,惭愧已极。”
回到厅里坐下,青雀跑来跑去在杨阁老身边玩耍,邓麒目光胶着在她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和玉儿的头生女。
“……晚辈之前在夏邑卫所任职,凭媒娶了妻室,生下媛儿。谁知回到京城,父母早已做主聘下沈氏为儿妇。晚辈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媛儿的生母赌气出走,还把媛儿寄养农家。”邓麒含混说道。他知道想要接回青雀,必要过了杨阁老这一关。虽不敢隐瞒,却也隐去了不少事实。沈茉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他敢说,祁玉的姓名,只能秘不示人。
“……这么说,并非世孙负心,实是造化弄人了。”杨阁老得知前前后后,微笑道:“世孙此时的打算,定是先认回女儿,再接回妻子,是也不是?”
邓麒长揖到地,“还请阁老大人成全。”
杨阁老沉吟道:“凭媒娶的妻室,只怕不肯屈居人下。世孙想要妻女团圆,颇有难度。”
邓麒听得杨阁老言语很为自己着想,也便坦诚相告,“媛儿的生母,是赌气投奔了她外祖父。她外祖父出身大族,门风严谨,族中向无二嫁之女。等到媛儿的生母接回,晚辈绝不肯亏待她。”
虽然话没说的太清楚,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族中没有二嫁之女,她回去也只不过住在娘家赌赌气,还是要回邓家的。等她回来了,虽然正室的名份我给不了她,其余的,却不会亏待她。
既是出身大族,如何肯令女孩儿委委屈屈做了次室?杨阁老微笑摇头。
邓家的家务事,杨阁老不欲多管,只笑道:“待世孙接回妻室,要和老夫多多往来方好。我这小学生虽调皮,极可爱招人疼的,老夫一日不见她,便食不知味。”
邓麒大喜过望,脱口而出,“是,阁老大人!待晚辈远赴云南接回祁氏,定如阁老大人所言。”
祁氏?云南?杨阁老看向邓麒的目光冷峻起来,缓缓问道:“世孙的妻室,是祁家女儿?”
☆、楔子 遗弃 12、索子(三)
顿时,厅中鸦雀无声。
半晌,杨尚书沉声问道:“此话当真?”祁保山是朝中大将,祖籍也是夏邑,杨尚书对他岂能不知。若青雀真是祁保山的外孙女,那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莫二郎本是老实的庄稼人,今天也被邓家那帮蛮横的家丁给惹出性子来了,声音大的很,“我救命恩人确是这般说的!我家青苗出生那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活活能吓死人,他却什么都不顾,抱个才出生的婴儿到了我家!若不是实在逼的没法子了,他至于么?!”
邓麒脸上真是挂不住,沉的能掐出水来。邓家的姑娘,祁家的外孙女,风雨雷电之夜被抱到莫二郎这样的农家寻求庇护。要说这里头纯是误会、赌气,估计谁听了也不信。
小小的青雀孤零零站在莫二郎身前,昂着小脸,很严肃,很倔强。
杨尚书心中的惊涛骇浪过去之后,怜惜起地上站着的小女孩儿。站起身慢慢走到青雀面前,弯腰把她抱在怀中,温和告诉莫二郎,“青雀好好的在我这儿,谁也抢不走她。你且下去包扎好伤口,莫吓着孩子。”
莫二郎颇有犹豫之色,被管事的强拉着训斥道:“老爷说话都不听了?快跟着我过来,把伤口清理好,省的落下病根。”莫二郎一步三回头的被拉走了。
青雀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黑宝石一般晶莹灵动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莫二郎的背影。杨尚书教养她已久,自是明白她的,柔声道:“你爹爹受的都是外伤,不碍的。”
青雀本是一脸倔强,听了爷爷这温柔的安慰话语,眼圈一红,伸出胳膊勾住爷爷的脖颈,无声的哭了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抖动,滚烫的眼泪滴在爷爷脸上,灼痛了爷爷的心。
“青雀乖,青雀不哭。”爷爷柔声哄着怀里的孩子,眼泪也快掉下来了。青雀是多坚强的孩子,摔着了,磕着碰着了,打架打输了,从没见她哭过。今儿个,却哭成这样。
一旁的邓麒,俊脸早成了一张大红布,如坐针毡。
哄到青雀不哭了,杨尚书命侍女打来热水,投了雪白的巾帕,替青雀洗干净手脸。杨尚书仔细端详端详眼前这张玉雪可爱的小脸蛋,像,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