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2 / 2)

权臣本纪 蔡某人 4643 字 17天前

“大和尚也说,贵寺蒙受天恩,不受官府管辖,是故,怕是也没有比贵寺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了,贵寺精舍众多,占地广大,每一处都能确保安然无虞?”吴冷西再度合十行礼,惠范终有些犹豫,略微松了口:

“那就请便,还请官差搜查时爱惜。”

吴冷西点头应声,朝左右打了个眼色,见那惠范也远去了,想必是赶往藏经阁,遂对其中一手下道:“留心下各处是否有密道、暗室一类。”

吩咐完独身一人则直奔观音殿,信众们并不曾留意到他,偶有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打转,也不过心想这俊秀的年轻人,不知是来求功名还是来求姻缘。吴冷西亦先瞻仰一番,观音之姿,悲天悯人,他注视那慈颜有时,不动声色间已绕至宝相之后,仔细环视一圈,却见后头似是纵深,还有内容,不免窦疑,一比丘已过来笑拦道:“檀越有何需要?”吴冷西淡淡一笑,“一时好奇,唐突了。”

下属们陆续归于寺正门时,吴冷西默然朝西南角一望,时近日暮,一眉新月已挂于西天,信众渐稀,照常理,不多时,寺门便要闭客落锁,惠范也已施施然而来,道:“官差可有收获?”吴冷西摇首,一脸歉然:“白扰一回,某改日再来佛前告罪,今日多谢大和尚。”

寒暄事毕,待离了开善寺,一属官才从怀中掏出一方罗帕,交给了吴冷西:“属下搜寻时并不曾发现这帕子,可其中一沙弥,却对属下挤眉弄眼,事后,那小沙弥冲属下又打起眉眼官司,属下顺势瞧见了一比丘,面白似女子,可眉眼却又十分阳刚,不知这其中有何曲折隐情。”这人回话时,多半已猜出些端倪,毕竟在寺中搜出女子私物,同之前一些关于大寺的流言混语,倒贴合得恰到好处。

此物望之如冰凌之理,触之则光滑柔软,吴冷西接过来,知其绝非出自于寻常人家女子所用,多半是贵室女之物,待打开来看,帕子一角的刺绣有叶无花,旁侧则落有两行诗句,吴冷西初看无奇,嘴角只是扯出微微的嘲讽。

“大人,这寺庙后院,小人发现藏有许多酿酒器,那僧人说得倒清楚,不过是因朝廷下禁酒令,百姓的酒器一时不忍毁掉,又不敢用,才暂且借放于此,等到丰年,法令解除了,再由百姓拿去。”另一人见他收好帕子,方上前答话,吴冷西默默颔首,其间便有人说道:

“大人,庙里有酒有女人,并不是稀奇事,就是娶妻生子也是有的,只不过无人相管罢了。”

吴冷西不置评议,只随即回头斜了一眼已沐浴在夕阳之中的佛寺,遂扬手作势,先回了廷尉署。永宁寺的一干人不多时也已回了府衙,因早过了散衙的时辰,吴冷西把人遣家,只留领头的一个问话:“永宁寺可有异常?”

这人道:“属下倒没查出特别的,只是觉得这永宁寺,那僧人实在太多,”说着忽补充一事,“不光人多,当票更甚,属下匆匆扫了几眼,多是百姓典当,那利息高得咋舌,也不知这些百姓,借了钱,万一过了期限,如何能还得起。”

江左大寺院中皆设质库,取香火钱借贷出去,生利以供三宝,吴冷西不是未见识过,此刻听了亦无多少诧异,让这人归家去后,又独自坐了半晌,竟还不见郑重等人从东林寺回来,许是路途偏远之故,要比着两处耗时耽搁些。旁边小吏见他迟迟未走,命人从街市买些食物,吴冷西随意吃了,拿棉巾擦拭唇角时,不觉把那罗帕又掏出来端详,这回竟才瞧清那几片绿叶托着的是两朵白花,一时叫不上名目,不过待眼睛再度扫过那两行诗,吴冷西突然僵住,精舍变作桑间濮上,藏污纳垢,时人并非一无所知。

然而这显然不够,吴冷西顷刻间已生成无数种情绪,他原要等郑重一行人的消息,整理齐备,再陈述给成去非,他固然不是会作谗言佞语之人,但眼前并不难懂的诗句中的指向到底为何,却不能不叫他如坐针毡,露骨的字眼,名贵的锦帕,以及那绣在角落中的花卉,皆昭彰于一堂摇曳的烛火之下,吴冷西看得太过清楚,他的心思又太过缜密,于是年轻的廷尉监也只能选择放弃等待,起身往乌衣巷去了。

吴冷西一路都在思想,第一次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之色。直到成府大门逼近,他才在一阵夜风中清醒过来,而见到成去非的那一刻,他更为清醒了。

“子炽,你动作很快,我本以为,要过两日,才能得你的回音。”成去非不无满意地看着他,吴冷西却默了片刻,成去非扬眉道,“有则言之,无则不言,子炽,你这是要跟我打哑谜?”

吴冷西清了下嗓音:“下官今日本不该来,下官还没见到郑大人,但下官却不得不来。”

成去非哼笑一声:“看来今日所获颇丰,说说看,都查到些什么了?”

吴冷西遂把今日之发生的诸事,一一细禀,成去非听了半日,缓缓道:“你怀疑寺院里藏有见不得的东西?既然酒器轻易被搜了出来,想必藏的这样,比之更甚,你再想办法查,至于你说的质库一事,我走访时听到些只言片语,不就是长生库么?”吴冷西点头,“民间是叫长生库,母金生子息,辗转相生,绵延不已,故谓之长生。下官听说,百姓甚至可以抵押妻女,倘还是未可,自己便去寺院里头做附户以偿子母钱。”

“如此说来,百姓一旦同长生库有了瓜葛,便极易深陷其中,”成去非冷冷道,“佛陀不肯给众生一线生机,只渡了众弟子而已。”

吴冷西已在游移,他袖中的东西还未呈上,脑中却已风起云涌。他不是没有迟疑,不是没有相权,但他无法在已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刻,于私,他无法隐瞒他的同门,于公,他无法敷衍他的上司。成去非忽然敲了敲案面,“子炽,你心不在焉,还有何事未说?”

既已击中,无需再铺陈,吴冷西直接将袖管中的锦帕取出递了过去:“这是今日在比丘们的精舍找到的。”

成去非扫将一眼,并不肯接:“这些龌龊来往,我不想细看。”吴冷西并不知他曾亲眼所睹,亲耳所听,只觉他语气中有隐隐的不耐,便垂了目光:“您不能不看。”

言辞中的蹊跷和无奈,虽淡却还是能察觉得到,成去非看了他一眼,接过帕子,抖了两下,龙涎香的味道随之散开,成去非无暇去观摩那丝绸的珍贵,去细品那香气的珍贵,而那花卉的绣功亦是极其出色,出色到他一眼便能猜出其主人身份的不凡。

应是内府的手艺。

而这一切,并非紧要的地方,因那两行诗句,已经赫然入目:

腰间所积菩提水,泄向香草一脉中。

并不见高明,却又有几分巧思的淫词浪语,成去非不过付之冷笑,语气颇淡:“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十四病,相思病最苦。”然而他的师弟,依然紧抿双唇,失言半日,成去非警觉地蹙眉,尚未再度发问,吴冷西已经开口:

“师哥可知那刺的是为何种花草?”

成去非本不曾留意,此刻铺展开俯身看几眼,丢在一旁道:“不过是林下白芷。”就在话音将落之际,他已经体察到了吴冷西那份揣度、猜疑,以及大胆的假设,不可遮掩,他自己亦生出和同门一样的揣度、猜疑,以及大胆的假设来,同样无法藏掖。

这不能不叫人觉得可耻而可悲。倘不是和己相关,他当只需寄予一丝冷淡讥讽,然而,既已想到,便无置身事外的可能,尽管这虚无缥缈,无稽可考的证据还需一番曲折坐实,那么,他的心底,是希冀铁证如山,尘埃落定?还是期盼庸人自扰,一场虚惊?

他只怔忪片刻,思绪却瞬息万变,不过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吴冷西在观察他有时之后,并不能拿准他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只低声道:“无论如何,还请成大人明察慎省。”

辗转间,吴冷西的称谓已换了几茬,“下官不敢,不能,亦不必去妄测,是以唯有交付大人。”

成去非忽笑道:“子炽,你在怕什么?”吴冷西这才垂下目光,落到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之上,含混不清道:“下官是在害怕下官将会难过,将会愤怒。”

成去非便沉默不语,许久,方道:“你回廷尉署,也许郑重已经回来了。”

笔墨从未如此诛心,诗歌从未如此似刀,在目送吴冷西窸窣离去后,成去非并不起身,仍端坐如常,静静思想了半刻,沉面吩咐婢女道:

“去把殿下身边唤作芳寒的,叫到我这里来。”

第195章

芳寒因殿下身上不好,早早侍候她就此安置。见橘园的人忽来传唤自己, 满腹狐疑, 随殿下来成府几载, 成去非从无单独召见自己的时候,这如今都已入夜,竟把自己召去,是为何故,实难猜想。芳寒问了来人一句, 来人一问三不知, 只是摇首。芳寒叹气,理了理衣裳, 随来人进了橘园, 见成去非端坐在案几前,正望向自己的方向,芳寒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不敢上前,只侍立在门口处,低首见了礼。

“你到我跟前来。”成去非道, 语气虽是寻常, 芳寒却越发觉得害怕, 不能拒绝,便往前挪了几步。

成去非又道:“我让你到我跟前来。”芳寒只得咬牙上前,她不曾离他这般近过,忽觉斗室狭窄异常, 挹郁积心,尽管她的主君此刻只是安坐依旧,芳寒下意识思及殿下,思及琬宁,她不知她们且都以何种心情何样姿态,来面对她们共同的令人情不自禁就要生畏的主君。

“你抬起脸来,我有话问你。”成去非十分平静,他波澜不兴的面孔,看不出任何征兆,好在芳寒无须煎熬,成去非已把罗帕掷到她怀中:“这罗帕的料子,是内府锦署的东西,是不是?”

锦署是官署,织造以供宫廷之用,成去非说的并不错,芳寒亦认出这是殿下的私物,只因那角上白芷,正是自己所绣,一眼便可识清。成去非已观察到她神情的变化,问道:“这是殿下的东西?”

芳寒垂下眼帘,无声颔首,犹豫片刻,用双手捧着将帕子欲还给成去非,成去非却道:“你再辨认一次,莫要弄错了,错了的话,后果你担不起。”芳寒一惊,忙又摊开上下左右仔细看了,那两句诗亦跟着入目,她自然认得字,每一个字都认得,但个中意味并不明了,芳寒在确认无误后,轻声道:“是殿下的。”

成去非点头道:“很好,这上头的诗句,你看着像殿下的笔迹么?”芳寒想了想,迟疑回答道,“奴婢眼拙,不知一个人在纸上写字,和在绢上写字,是毫无差别,还是大相径庭,倘对照殿下平日纸上书写,这并非殿下笔迹。”成去非看她半晌,想起当日她勇于忤逆,从自己鞭下护住琬宁的一幕,道:“你人不光敦厚仗义,心思也很谨慎,我当赏你。”

他忽道出这么一句,芳寒诧异之余连声道:“奴婢愚笨,大公子谬赞了,奴婢不敢要赏。”成去非一笑,“你能不能再告诉我,平日随殿下去寺中礼佛,你都是在何处相候?又要候上多久?”

话中的刁钻,芳寒当下便领悟到了,含忧苦思,沉默有时方答道:“奴婢一直侍奉左右,殿下倘是听讲学时候便久一些,倘只是布施,同高僧主持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成去非冷目了芳寒半晌,缓缓起身,踱步至她跟前:“你寸步不曾离开过?”他问的分外简洁,而芳寒在为宫人多年的经验使然下,已判别出这越是简洁的话语间,背后则越可能藏有未现的惊涛骇浪,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静定下来,始终按照礼节垂着双眸,再度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