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是,前世里布了那么大一个局的女人,她的确有着沉稳到离谱的内心。
谨姝后来召见了抱月, 随口问了几句无关的话, 那侍女却惶惶不安的样子。前世里这位陪着她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侍女, 她虽则上一世就知道她怀着并不单纯的目的, 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怎样憎恨她。
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并无多可恨之处。
她曾经问过她,“你家里可还有人?”
“婢, 无依无靠。”她说这话时候有轻微的犹豫。
谨姝没有拆穿她,扯了扯唇角, 扯出几分苍白的笑意, “我家里尚还有不少女眷, 但是死是活,已不知了。我已许久没有她们的消息了, 姑且也算是……无依无靠了。”
“殿下还有皇上。”抱月说。
谨姝轻嗤了一声, “你又何故嘲讽我。”
“婢不敢。”抱月惶惑地说。而后似是讨好于她, 主动提了一句,“婢并非讽刺殿下,实是有感而发,婢自小身不由己,后来被人摆弄,说什么做什么从未能按着自己心意来,对婢来说,能抓住任何一丝机会,都是无比宝贵的。无论那机会是什么。”
谨姝没有理会她,她苦笑了一下,又解释了句,“其实婢骗了殿下,婢尚有爹爹和阿娘,只是他们都是哑巴,在这乱世之中,健全之人尚难有一席之地,何况他们,我很小便入了奴籍,在青楼后院里洗布料,殿下大约想象不到,那味道……是何等的污浊不堪。”抱月笑了笑,“后来家里来了贵人,把我要走了,留在身边做侍女。但我但愿从没遇见过她,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吃了饵,必然也要咬到钩。”
哑巴……
谨姝时隔一世,后知后觉地默默咀嚼这两个字。
李偃派了几个侍卫看管郑鸣凰,郑鸣凰一直很安静,闲则诵经祈福,偶尔伺弄院子里养着的几株花木。
但她的平静并没有保持多久。
后来她几次询问,是否可以见李偃一面,她并不觉得这是多过分的要求,但李偃并没有理会她。
有一天她在得知看管她的侍卫虽则听命于李偃,但其实这边情况都向谨姝汇报的时候,她终于缄默不言了。
她的自尊让她觉得无比难堪,甚至那难堪最终转化为对叶女的无边恨意。
而这,正是谨姝想要的。
鱼不会轻易去咬饵,尤其是谨慎的鱼,除非那鱼正饿着,或者饵足够诱人。
谨姝得知的时候,只笑了笑,目光幽远地看着窗外,仿佛透着时间的秘密,忘穿到前一世的那则时空里,那里藏着一个混沌迷茫的女子,窝居在深宫里头,皇帝时不时会去瞧她一眼,皇帝并不喜欢她,总是免不了冷嘲热讽。
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曾很多次问自己,那些难挨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头。
她在临死的时候,看着刘郅得到报应,看着熊熊的火焰吞噬掉王城的时候,她内心除了几分对自己终是一死的怅然外,本是快意的。
而之后的事,究竟如何,她是不得而知的。
她想或许阿兄叶昶很快就会死去,然后禅位给李偃,李偃在经历许多以后,终于君临天下,郑鸣凰作为他的妻,会随他一起母仪天下,荣华尽享。
会吗?
谨姝忽然有些好奇起来。
传说里母凭子贵的郑小娘子,究竟是如何俘获一个几乎未正眼瞧过她的男人的心的……
虽则很多事变得模糊起来,但她同时想通了一些事,比如为什么刘郅那样厌恶她,却会一直留她在身边,比如那个打造处的哑巴匠人在呈上那枚兵符的时候,刘郅为何愣了一愣,然后怀着复杂的心情拿过来在手中把完,他那样情绪莫测喜怒不定的人,却不吝赞美地赏赐了那个匠人。
一向谨慎的刘郅,却失态到将那枚鱼符放在怀里,给了谨姝以可乘之机。谨姝一直以为是他疏忽,但他那样的人,会轻易疏忽吗?
刘郅和郑鸣凰之间,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关系,谨姝突然十分地好奇。
在那场皇位争夺之战中,郑鸣凰究竟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她亦万分好奇起来。
那些前世里至死都没弄懂的东西,大约是她重生这一世的使命,她怎能辜负呢?
她吩咐人把那个哑巴关押了,扔在玉沧的死牢里。那枚双鱼玉佩她派人还给了郑鸣凰。
派去的人回来说:“郑小娘子问清事情后很惊讶,说那枚玉佩她丢失已久,未料竟是被人偷去了。怪她自己疏忽,想着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故而也未声张,没找到竟闹大了。”
谨姝托人代了口述:“知道是郑小娘子的便好,人已代处置了,莫再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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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鸣凰这些年里,一直被一个梦魇缠绕,她总是会在半梦半醒交替之间,梦见自己已故的母亲,那个女人有着极美的面容,朱唇缓启,灿灿夺目,一颦一笑间,仿佛浮生过半载,有着凝固时间的美丽。
母亲涂着丹蔻的尖利指甲,总是会在梦魇里嵌入她的脖颈,然后五指渐渐收拢,一点一点挤压掉她胸腔里的空气。
那面目是模糊的,她总看不清是喜是悲,是恐还是惊。
每每她醒来都是浑身的大汗,圆瞪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被翻上岸的鱼被重新丢入水中,翻着白肚,努力挣扎着复生。
然后许久才能缓过神来。
这次也是一样。
她在天光熹微的时候陡然折起身来,眼睛滚圆地瞪着前方,汗倏忽从周身冒出来,她倒噎了一口气,两手攥着胸襟,猛地大口喘息起来。
恍惚间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哦,也不能说是梦。
它曾是真的。